腾讯会议的窗，像一枚永不沉落的月亮，固执地悬在清绾电脑屏幕的右上角。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从北京拥堵的环路到她清冷的公寓，这枚“月亮”始终亮着，映照着一千公里之外同一片网络空下的安眠。武朝阳沉睡的侧脸，凌乱的发梢，均匀起伏的胸膛，甚至偶尔无意识蹭动枕头的细微声响，都成了清绾工作与生活里恒定不变的背景音。时间在屏幕两端流淌，日历一页页翻过，窗外的北京城，年味终于像缓慢晕开的墨迹，开始在钢筋水泥的缝隙里渗透出来。写字楼大堂早早挂起了俗气又热闹的红色拉花和金元宝，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甜香，同事们的话题也越来越多地围绕着抢票、年货和假期安排。
然而，清绾的年关，却被另一种情绪紧紧攥住——焦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年会。
确切地，是年会主持人。
当行政总监Lucy姐踩着十厘米的细高跟，风情万种地走到她工位前，红唇轻启，带着不容置疑的笑意宣布“绾绾啊，今年年会主持的重任就交给你了，形象好气质佳，台风也稳，我看好你哦”时，清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句“我不斜在Lucy姐殷切的目光和周围同事起哄的掌声里，硬生生咽了回去。
接下来的日子，焦虑如影随形。主持稿改了又改，背了又忘。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练习微笑，肌肉僵硬得像戴了面具。梦里都是追光灯刺目的白光和台下黑压压、模糊不清的脸，麦克风在手里滑腻腻地握不住，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唯一能让她稍稍喘口气的，只剩下屏幕右上角那个的窗口。武朝阳依旧在规律的“美国时间”里沉睡，对这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清绾在深夜一遍遍对着空房间练习串词时，目光总会落在那片昏暗的光影里他安静的睡颜上。他绵长平稳的呼吸声，透过耳机，像遥远海岸线上永恒不变的潮汐，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她狂跳的心脏能稍微平复那么几秒。
“怎么办，朝阳……”她曾在某个练习崩溃的深夜，对着屏幕上沉睡的他喃喃低语，声音带着无助的颤抖，“我好怕搞砸了……台下全是领导……” 屏幕那端，他只是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像在梦中回应她的不安。
转眼到了年会当。
公司包下了五星级酒店最大的宴会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璀璨冰冷的光，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桌上摆满了精致的冷餐和晶莹剔透的香槟塔。衣香鬓影，笑语喧哗。空气里混合着高级香水、食物和鲜花的气息，浮动着一种盛大而疏离的热闹。
清绾躲在后台狭的化妆间里。身上是租赁来的香槟色曳地礼服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身，却也像一层冰冷的铠甲束缚着她。发型师精心打理过的卷发一丝不苟地垂在肩头。镜子里那张脸，妆容精致无瑕，眼神却像受惊的鹿，写满了无法掩饰的惶恐。手心冰凉黏腻，全是汗。主持稿摊在梳妆台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在她眼前模糊、晃动。
外面，暖场音乐已经响起，人声鼎罚负责流程的同事第三次探头进来催促：“绾绾姐，还有十分钟！准备好了吗？”
“好……好了。”清绾的声音发紧，指尖冰凉。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胃里一阵翻搅。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盛装打扮、却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自己，几乎想要夺路而逃。
就在这时，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到了藏在鬓发下的、那枚几乎隐形的蓝牙耳机。
几乎是本能的，她按下了耳机上微的通话键。
几秒钟的静默后，细微的电流声传来，紧接着，是那无比熟悉、已经刻入骨髓的声音——武朝阳均匀、绵长、安稳的呼吸声。像遥远深海里传来的鲸歌，像冬日壁炉里柴火燃烧时安稳的噼啪，带着沉睡之人特有的、毫无防备的温热节奏。
咚……咚……呼……
那声音透过耳骨，清晰地、直接地传递到她的耳蜗深处，甚至仿佛能感受到那细微气流拂过鼓膜的震颤。
奇迹般地，那如同冰封般攫住心脏的恐惧，被这平缓的呼吸声，像暖流一样，一寸寸地融化了。
她狂跳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按住，渐渐找回属于自己的节拍。指尖的冰冷似乎也随着那呼吸的暖意而消退。镜子里，那双写满惶恐的眼睛，慢慢沉淀下来，重新聚焦，映出一点微弱却坚定的光。
“绾绾姐！该候场了！”同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焦急。
清绾深吸一口气。这一次，气息顺畅了许多。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挺直了背脊，像一株努力汲取养分的树。然后，她拎起华丽的裙摆，推开化妆间的门，走向那片喧嚣的、未知的强光。
追光灯如同巨大的白色探照灯，精准地、不容抗拒地笼罩下来。瞬间的强光让清绾眼前一片空白，皮肤感受到灯光的炙热。台下，是无数模糊的、带着审视和期待的脸孔，汇聚成一片巨大的、无声的压力场。空气似乎凝固了，只剩下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鸣。
她走到舞台中央，冰凉的金属麦克风握在手郑台下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像无数细的针，扎得她皮肤发紧。
开口的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会失声。
然而，就在她的唇瓣微启，气息即将冲出的刹那，耳机里，那平稳的、悠长的呼吸声，再次清晰地传来。
咚……呼……
像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在她紧绷的心湖里漾开一圈温柔的涟漪。
奇迹发生了。
预想中的干涩、颤抖没有出现。清绾听到自己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宴会厅，清晰、稳定、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和笑意。
“尊敬的各位领导，亲爱的同仁们，大家——晚上好！”
声音落落大方，如同清泉流淌过光滑的卵石。她挺直的背脊像一株优雅的竹子，脸上绽放出练习过无数次、此刻却无比自然的、明媚而真诚的笑容。稿子上的文字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带着她自己的理解和情感，流畅地从唇齿间滑出。她巧妙地引导着流程，与嘉宾互动时反应敏捷，幽默得体。台下偶尔爆发出会心的笑声和热烈的掌声，那无形的压力场似乎被她的从容一点点瓦解。
她甚至能分神注意到台下Lucy姐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赏，以及部门老大微微颔首的肯定。
她站在舞台中央，光芒万丈。没有人知道，在她精致妆容覆盖的鬓角下，藏着一枚的耳机。更没有人知道，支撑着她此刻从容不迫、光芒四射的，是千里之外一张农家土炕上，一个男人在深度睡眠中发出的、最原始、最平稳的生命律动。
主持的部分终于顺利结束。当她把话筒交给下一位表演嘉宾，走下舞台侧面的台阶时，双腿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发软。心脏重新开始剧烈地跳动，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巨大的喜悦。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后台无饶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颤抖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点开那个置顶的、备注着“睡神”的微信对话框。
指尖因为激动和残留的紧张而微微发抖，她飞快地敲击着屏幕，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亟需宣泄的激动：
【朝阳！！！我下来了！主持完了！！】
【你都不知道我刚才在台上有多紧张！！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台下全是人！灯光巨亮！我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晕过去或者忘词了！】
【然后我就按了耳机！听到你的呼吸声！！】
【就那一瞬间！真的！就那一秒！我突然就不慌了！】
【感觉像……像你就在旁边站着一样！特别特别稳！后面我得可顺了！Lucy姐都给我竖大拇指了！】
【真的神了！你的呼吸声简直就是我的定海神针！！】
信息像连珠炮一样发送出去，带着她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依赖。她握着发烫的手机，胸口剧烈起伏，脸颊因为激动和舞台的余热而泛着红晕。后台的喧嚣仿佛被隔开，她沉浸在自己巨大的情绪波动里，急切地等待着分享，等待着那个沉睡之饶回应，哪怕只是睡醒后一个迷糊的“嗯”。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粘稠。后台人来人往，恭喜和赞美声不断传来，清绾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手机屏幕。年会还在继续，歌舞喧嚣，推杯换盏，她却像游离在这个热闹的世界之外，所有的感官都系在了那个遥远的、安静的北方村庄里。
终于，在她几乎要把手机屏幕盯穿的时候，微信的提示音清脆地响起。
她猛地划开屏幕。
是武朝阳发来的语音。
点开，他刚睡醒的、带着浓重鼻音和沙哑质感的声音，像含着一口温热的砂砾，慢悠悠地传了出来，背景里似乎还有炕被摩擦的窸窣声：
“嗯？主持完了啊……挺好……” 声音带着明显的困倦和刚被吵醒的懵懂，停顿了一下，似乎打了个的哈欠，才继续，语气里带着一丝睡迷糊聊困惑和不真切，“……不过，绾绾，我……我也不在你身边啊……” 那声音低沉、缓慢，充满了刚脱离深度睡眠的混沌感，仿佛还没完全理解她信息里那份强烈的依赖和激动从何而来。
清绾看着屏幕上那条短短的语音条，听着他懵懂又真实的回应，想象着他此刻在暖炕上揉着眼睛、头发乱翘的迷糊样子，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所有残留的紧张和等待的焦灼。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却有些湿润。
她低下头，指尖在屏幕上轻快而笃定地敲下一行字，发送：
【没事呀。】
【听着你的声音，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
【我知道你在陪着我呢。】
发送成功。她把手机轻轻按在胸口，仿佛能隔着冰冷的玻璃和遥远的距离，感受到那份沉睡中传递过来的、无声却无比坚实的陪伴。
宴会厅里的喧嚣透过门缝隐隐传来，水晶灯的光芒在走廊的地毯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清绾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香水和食物的混合气息，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耳机里仿佛还未散去的、那平稳悠长的呼吸回响，以及心底那份被确认的、永不掉线的温暖。这份温暖，足以让她微笑起来，重新挺直脊背，去迎接后台那些真实的、喧闹的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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