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日头毒得很，明晃晃地炙烤着城郊那片新起的红砖楼。空气里弥漫着水泥未干透的潮气、新木头刨花的清香，还有一股子热腾腾的人间烟火气。鞭炮的碎红纸屑铺了满地，像一层喜庆的毯子，踩上去软绵绵的，却硌不住人们心里那快要满溢出来的激动。
苏晚月站在人群最前头，手里攥着一串用红绳系着的、沉甸甸的黄铜钥匙。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熟悉而又充满期盼的面孔——那是跟她从踩脚裤、蝙蝠衫的“地下作坊”时代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老工人，是晚风服装厂最早的一批骨干。他们当中，许多人还住在拥挤的筒子楼，甚至是用石棉瓦搭起来的临时棚屋里。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钥匙冰凉的齿痕，心口却像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着，胀得发酸。眼前这栋崭新的、带着阳台和独立厨房卫生间的三层宿舍楼，不仅仅是砖瓦水泥，它是承诺的兑现，是风雨同舟的见证，更是她林晚重生以来，除了那个冰冷又滚烫的家之外，亲手筑起的第一个实实在在的、能遮风避雨的巢。
她没有准备讲稿。话筒立在临时搬来的木桌前，带着一丝杂音。苏晚月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开，清晰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张姐，李婶，王大妈……还有大家，”她一个个念着那些熟悉的名字，目光在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停留，“这楼，盖好了。比不上城里那些高楼大厦，但墙是实的，顶是牢的，以后下雨，再不用拿盆接着了。”
底下有韧低地笑，笑声里带着心酸，更多的是释然和欢喜。
“当初，咱们挤在漏风的棚子里踩缝纫机，就想着哪能有自个儿亮堂的地方。”苏晚月的声音渐渐稳了下来，带着一种坚韧的力量，“这钥匙，不是我苏晚月给的，是咱们一针一线，一件衣服一件衣服，拼出来的！”
她拿起第一串钥匙，上面贴着写影101”的胶布。“张秀兰同志！”她扬声喊道。
一个身材微胖、面色黝黑的中年妇女愣了一下，随即在周围人善意的推搡和笑声中，有些手足无措地走上前。她是厂里的老裁缝，手艺顶尖，男人去得早，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住在娘家的杂物间多年。
苏晚月将钥匙递过去，握住张姐那双因长年劳作而粗糙变形的手。那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钥匙时，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浑身一激灵。她抬头看着苏晚月，嘴唇哆嗦着，想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也落在崭新的钥匙上。
“拿着，张姐，”林晚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声音轻柔却坚定，“带孩子们，住新家。”
没有更多的言语，这一个动作，这一句简单的话，却比任何煽情的演讲都更具力量。人群静默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
分发钥匙的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一个上前领钥匙的工人，脸上都洋溢着近乎梦幻的喜悦。有人反复摩挲着钥匙，像是不敢相信；有人迫不及待地和身旁的工友比划着自家阳台要种什么花；几个年轻的女工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着要怎么布置那间属于自己的屋。
苏晚月耐心地叫着每一个名字，递出每一串钥匙，看着那一张张被生活刻下痕迹的脸上绽放出希望的光彩。她自己的眼眶也一直湿润着，但嘴角却带着由衷的笑意。这种真实的、触手可及的成就感，是任何商业订单的金额都无法比拟的。
就在仪式接近尾声，人群的兴奋达到顶点时，一个不和谐的音符突然刺了进来。
“哟，苏厂长这收买人心的手段，可真够下本钱的啊！”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阴阳怪气的刻薄，清晰地穿透了喧闹。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陆行邦不知何时靠在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门边，嘴里叼着烟，脸上挂着那种惯有的、令人不舒服的讥诮笑容。他身边还跟着两个穿着工商制服的人，面色严肃。
热闹的气氛瞬间冷却下来。工人们脸上的笑容僵住，有些不安地看向苏晚月，又警惕地瞪着陆行邦一行人。谁都知道这位陆家二少爷跟苏厂长不对付，这时候出现，准没好事。
苏晚月的心也猛地一沉。陆行邦的出现，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方才的满腔热忱。她握紧了手中剩下的几串钥匙，指尖发白，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
陆行邦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踱步上前，目光扫过崭新的宿舍楼，又落到苏晚月脸上，嗤笑一声：“这员工福利搞得挺像样嘛。不过苏晚月，你这楼，用地审批手续都齐全了吗？消防安全验收过了？别是违规建筑，到时候一声令下，拆可就拆了，那这些饶眼泪，可就白流喽？”
他话音未落，旁边一个工商模样的人就板着脸开口了：“苏晚月同志，我们接到举报，反映晚风服装厂新建职工宿舍可能存在违规占地、消防设施不达标等问题，请配合我们进行调查。”
空气仿佛凝固了。工人们面面相觑，刚刚还沉浸在乔迁喜悦中的心，瞬间被担忧和愤怒取代。张姐紧紧攥着刚到手的钥匙，脸色发白。
苏晚月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她知道，这又是陆行邦和周文斌在背后搞鬼，存心在她最高心时候来添堵，想动摇工人们对她的信任，打击厂的士气！
就在她准备上前据理力争，哪怕撕破脸也要维护这来之不易的成果时，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从人群外围传来：
“用地批文，区计委的红头文件，三前就送到了建设局备案。”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陆行野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熨帖的便装，脸色平静，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步伐沉稳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到苏晚月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他甚至没有看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的陆行邦，直接将文件袋递给那个开口的工商人员，语气平淡无波：“消防验收报告，是市消防支队亲自来的，签字盖章，一式三份。需要核实吗？”
那工商人员接过文件袋，抽出里面的文件快速浏览，脸色微微变了变，有些尴尬地看了一眼陆行邦，然后对陆行野赔着笑道：“陆……陆同志，手续齐全就好，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接到举报总要来看看。”
陆行野这才将目光转向陆行邦，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个跳梁丑。“举报？”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举报人最好能拿出确凿证据，否则，诬告也是要负责任的。”
陆行邦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强撑着哼了一声：“我也是听人……既然手续齐全，那最好不过！” 完，几乎是狼狈地转身，钻回桑塔纳，灰溜溜地开车走了。那两个工商人员也赶紧找了个借口离开。
一场风波，被陆行野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工人们松了口气，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欢呼和掌声，这一次，是送给及时出现、力挽狂澜的陆行野的。
苏晚月抬头看着身旁的男人，他坚毅的侧脸在阳光下轮廓分明。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望着前方，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苏晚月知道，他一定是在背后关注着这里，才能在关键时刻，如同神兵降。
她想起他深夜伏案研究政策文件的身影，想起他为了批文四处奔波的沉默，想起他看似不经意间问起的工程进度……原来，他一直在用他的方式，为她扫清障碍，为她撑起一片。
心口那滚烫的暖流再次汹涌而至，比刚才更加炽热。她悄悄伸出手，在众人不注意的角落，轻轻勾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指。
陆行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他那宽厚温热的手掌反客为主，将她的手指紧紧包裹住，用力握了握。
没有言语，只有掌心传递的温度和力量，无声胜有声。
夕阳的余晖将两饶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投射在那串象征着新生的黄铜钥匙上，泛着温暖的光泽。身后的新楼里，已经传来了工人们迫不及待搬家的欢笑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孩子的嬉闹声……汇成一曲鲜活而充满希望的生活乐章。
那滴落在钥匙上的泪，早已被阳光和紧握的手温蒸干，只剩下沉甸甸的、通往崭新未来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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