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烛火,不知何时已被悄然而入的侍女点亮。跳动的火焰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却驱不散苏清辞周身那凝固般的沉寂。
她就那样坐在窗边,如同化作了一尊玉像,目光空茫地落在虚空处,手中紧紧攥着那本承载着另一个世界影像的相册,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个来自现代、材质奇异的包裹,依旧摊开在书案上,像一道狰狞的伤口,撕裂了她十数年精心构筑的生活假象。
信,仍静静地躺在那里,牛皮纸的信封在烛光下泛着温和的光泽,却仿佛蕴藏着能将人吞噬的漩危
夜渐深,秋风透过微开的窗缝钻入,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动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她却浑然不觉。脑海中,两个世界的影像仍在激烈地厮杀。一边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是实验室里精密的仪器,是同事们鲜活的笑脸,是“苏绣非遗传承人”的责任与荣光;另一边是雕梁画栋、烛影摇红的靖安王府,是千绣苑内万千丝线的光华,是《江山图》完成的震撼与荣耀,是萧惊寒沉稳的目光,是念辞软糯的呼唤……
哪一个才是真实?哪一个才是归宿?
她曾以为答案早已不言而喻。她在这里成婚、生子,开创事业,历经生死,她的名字与这个王朝的盛世气象紧密相连。“苏清辞”这三个字,在大靖代表着一段传奇。可那相册中短发利落、眼神明亮的女子,又分明是她灵魂深处无法磨灭的烙印。
一种巨大的、无处着力的虚妄感攫住了她。仿佛她这十数年的人生,不过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境。而今,梦醒了,她却找不到回去的路,也……不确定是否还想回去。
终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了那封信。指尖触碰到信封的瞬间,一阵微麻的触感传来,仿佛电流穿透了时空。
她拆信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郑重,又或许是潜意识的拖延。信封里,是这个时代从未有过的A4打印纸。上面的字迹清晰工整,是冰冷的印刷体,唯有末尾的签名,是熟悉的、略带潦草的钢笔字——王薇。
“清辞: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你究竟在何方。我们都希望你还活着,在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世界里,好好地活着。
你失踪已经……很久了。久到当初搜寻你的同事们都已渐渐老去,久到工作室搬了新的地址,久到这个世界又发生了许多翻覆地的变化。那你独自在工作室加班后便人间蒸发,成了我们所有人心中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我们尝试了所有方法,最终只能接受你已‘不在’的事实,将对你的思念埋在心底。
直到最近,在一次极其偶然的、对一批年代久远捐赠物的整理中,这个包裹,就那样突兀地、不合常理地出现在了一个本该空无一物的旧箱子里。没有任何科学能解释它的来源,就像你的失踪一样。我们无法理解,但我们都愿意相信,这是你传递给我们的讯息——告诉我们,你在另一个时空,安然存在。
清辞,看到这些照片了吗?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能代表你过去的一牵那个对苏绣充满热爱、眼神里有光的你,永远活在我们记忆里。你未完成的‘流光溢彩’系列,后来由团队集体完成了,成为了馆藏的经典。你致力推动的非遗活化项目,如今也已开花结果,影响深远。你可以放心,你热爱的事业,有人继承,你牵挂的……我们,也都努力过着各自的生活。
这封信,或许是我们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的联系。我们不知道这个通道为何存在,又能维持多久。我们只想告诉你,不要有负担,不要有牵挂。无论在哪个世界,都请遵从你的内心,继续闪耀,继续用你的针线,创造属于你的奇迹。
勿念。唯愿你,平安喜乐。
师姐:王薇”
信纸上的字句,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雨点,敲打在苏清辞的心上。
“很久了……”
“我们都已渐渐老去……”
“我们都愿意相信,你在另一个时空,安然存在。”
“不要有负担,不要有牵挂。”
“无论在哪个世界,都请遵从你的内心……”
没有想象中的崩溃大哭,也没有剧烈的情绪起伏。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那些文字化作无形的力量,将她心中那根紧绷了不知多久的弦,轻轻……剪断。
回不去了。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时间的洪流早已将那个世界推远,她成了被遗忘在彼岸的孤舟。同事们已然老去,她熟悉的一切都已变迁,那个“苏清辞”的存在,已然被时光妥善收藏,成了故纸堆里一段模糊的往事。
而这里……
她的目光,终于从信纸上移开,缓缓扫过这间充满了她生活痕迹的书房。书架上是他为她搜集的各地绣谱,墙上是念辞稚嫩笔触画下的“娘亲绣花图”,案头还放着萧惊寒昨夜批阅公文时用过的砚台……空气里,弥漫着她早已习惯的、属于这个世界的安宁气息。
那个世界,是她灵魂的来处,是梦开始的地方。
这个世界,是她生命的归途,是梦实现的土壤。
她忽然想起,在刚刚穿越而来,面对侯府倾轧、生死一线时,是现代的技艺与思维让她绝处逢生;在创立清辞绣坊,面对市场冷遇、同行打压时,是那份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坚韧与创新让她站稳脚跟;在参与朝堂风云,面对阴谋诡计、生死考验时,是现代的灵魂赋予了她不同于常饶视角与勇气;甚至在绣制《江山图》,面对技艺瓶颈、风格融合时,亦是两个世界的知识在她脑海中碰撞出创新的火花……
她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大靖苏清辞,也早已不是那个纯粹的现代苏清辞。这十几年的风雨历程,早已将两个世界的烙印,深深地、不可分割地,熔铸成了一个新的、独一无二的她。
大靖,有她倾注了全部心血的事业,有与她生死相许的爱人,有与她血脉相连的骨肉,有她亲手参与开创的、并将继续守护的……锦绣山河。
心中的迷雾,在这一刻,被一股清风吹散,露出了明朗的空。
她拿起那张穿越前的合影,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个笑容明媚的自己,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带着泪意的、却无比释然的微笑。
“再见。”她在心中轻声道。是对那个世界的告别,也是对那个二十六岁的苏清辞的告别。
然后,她将照片心地放回相册,连同那封信,一起重新包好,放入那个奇异的包裹郑她没有将它锁起,也没有丢弃,而是将它放在了书架上一个不起眼却触手可及的角落。
那是她的来路,是她的一部分,无需掩藏,也无需时刻翻阅。它就在那里,安静地诉着一段奇妙的因果,见证着她完整的人生。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猛地将窗户完全推开。清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动她的衣袂与长发,带着深秋特有的、草木凋零与泥土混合的气息。她深深地、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要将这属于大靖的空气,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之郑
身后传来熟悉的、沉稳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平静:“惊寒。”
萧惊寒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去看书案上那个已然合上的包裹,只是伸出手,将她微凉的手紧紧握在掌心。
“我在。”他低沉的声音,如同最坚实的依靠。
苏清辞侧过头,借着朦胧的月光和烛火,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心中最后一丝彷徨与动荡,也彻底归于宁静。
“没什么,”她将头轻轻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感受着那令人安心的温度,闭上眼,缓缓道,“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从今往后,她就是苏清辞,大靖的靖安王妃,念辞的母亲,千万绣娘心中的“绣圣”。她的根,已深植于这片土地,她的心,已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拉长,与这王府、与这京城、与这万里江山,融为一体。
心安之处,即是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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