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终大朝会在一片对过去一年丰硕成果的总结和对未来蓝图的展望中落下帷幕。
百官依次退出章台宫，或三五成群低声议论，或行色匆匆返回各自署衙。
燕丹随着人流走出宫门，登上早已等候在外的安秦君府马车。
车轮碾过咸阳宫前平整的石板路，发出规律的辘辘声，驶向那座如今已颇具规模的府邸。
时值寒冬，街道两旁的树木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空。
路上行人不多，大多裹紧了厚厚的冬衣，行色匆匆。
燕丹靠在车厢壁上，目光无意间扫过沿途的民居，却看到了一幅让他心中微动的景象——
许多寻常人家的屋顶上，那用陶管或土坯砌成的烟囱里，正袅袅地冒着或青或白的炊烟。
在寒冷的空气中，那烟雾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股人间烟火的暖意。
燕丹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下来。
这些烟囱，正是他当年为了换取跟随嬴政回秦的机会，与吕不韦做交易时，拿出的两样“技术”之一——蜂窝煤和配套煤炉的产物。
回忆起当初，他不禁有些感慨。
那时他初来乍到，身无长物，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
粗盐提纯法和蜂窝煤、煤炉，成了他叩开秦国大门的“投名状”。
如今再看，粗盐提纯法，虽然提升了秦国境内食盐的质量，避免了被山东六国在盐业上卡脖子的风险，惠及了百姓，但并未能给主导此事的吕不韦带来预想中的暴利。
原因无他，山东六国各自有井盐、湖盐、海盐的来源，盐业本就是他们的重要财源，对秦国的精盐虽有需求，却远未到依赖的地步。
这项技术，更多是起到了稳固内需、提升民生的作用。
而蜂窝煤和煤炉，推广之路更是坎坷。
燕丹记得自己当时反复向吕不韦强调，使用煤炉必须配套烟囱，将燃烧产生的废气排出室外，否则极易引发“煤气中毒”（一氧化碳中毒）。
吕不韦在秦国境内推广时，倒是严格执行了这一要求。
然而，当试图将煤炉销往山东六国时，却遭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
六国官府多以“此物乃秦国之诡计，恐有毒害”、“沿用柴灶乃祖宗之法”等理由抵制，民间也因习惯和恐惧而接受度不高。
最终，蜂窝煤和煤炉的便利，主要只在秦国境内得以体现，成了“秦国特色”，未能如香皂、玻璃镜那般风靡列国。
这么一算，他最初提供给吕不韦的这两样东西，非但没让这位大商人赚得盆满钵满，反而可能因为前期投入和推广受阻，让吕不韦亏了些本钱？
想到这里，燕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原本因历史结局而对吕不韦抱有的警惕和算计之心，不知不觉淡了几分，反而泛起一丝愧疚，或者，是重新审视后的复杂观福
“这么看来……吕不韦这人，在某些方面，还怪……实诚的？”燕丹摸了摸下巴，暗自嘀咕。
明知道最初的两笔“投资”回报率不佳，甚至可能亏损，但在他后来提出香皂、玻璃、烈酒等更多“奇技淫巧”时，吕不韦非但没有因前事而心存芥蒂、阻挠打压，反而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魄力，投入资源支持他试验，并运用其高超的商业手腕，将这些新产品成功推广，为秦国攫取了巨额利润。
这份眼光，这份胸襟，这份执行力，确实配得上他“奇货可居”的名声。
或许，在吕不韦心中，投资“未来”和“人才”的价值，远大于一时的盈亏？又或者，他早已将秦国的强盛与自身的权势捆绑，一切以国家利益为重？
无论动机如何，客观上看，吕不韦确实没有因为最初的“失利”而否定他燕丹的价值。
这份“信任”或者“投资”，在波谲云诡的战国时代，显得尤为难得。
“看来，之前想试着‘救’他一下的念头，倒也不全是圣母心发作。”燕丹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似乎又清晰了一分。
“这样一个有能力、有格局、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包容‘创新’的人，若是就这么在内斗中陨落，对整个秦国而言，确实是个损失。”
马车在安秦君府门前停下，打断了燕丹的思绪。
他收敛心神，迈步下车。
府内早已为迎接新年而打扫得干干净净，廊下挂起了崭新的灯笼，透出几分喜庆气息。
燕丹径直来到后院工坊区，将墨笙和主要的墨家子弟召集到一起。
“诸位入秦已有一段时日，辛苦大家了。”燕丹看着这些或因钻研技术而眼带血丝、或因实践操作而手掌粗糙的年轻人，语气温和，“年关将至，思乡之情人皆有之。我已吩咐管家备好路费盘缠，若有想回墨家村探望亲人、与师长团聚者，皆可去管家处登记，领取费用，回乡过年。开春后再返回即可。”
此言一出，墨家子弟们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惊喜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在这个时代，门客、工匠依附于贵族，人身自由往往受到限制，像这样主动出资让手下人回家过年的主家，简直是凤毛麟角！
“燕丹大哥……此言当真？”墨笙眨着大眼睛，有些不确定地问。
“自然当真。”燕丹笑道，“强留诸位在此，徒增思念，反而无心钻眩回去看看，与家人团聚，放松心情，来年才能更有干劲。不过，路上注意安全，按时返回。”
“多谢燕丹大哥！”墨笙率先欢呼起来，其他墨家子弟也纷纷激动地行礼道谢，一时间，院内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一些家远的弟子已经开始盘算行程，脸上洋溢着归家的期盼。
安排完墨家子弟的事情，燕丹又找来府中总管，详细询问和安排府内上下过年的各项事宜。
按照惯例，要给所有仆役、工匠发放额外的赏钱和过年的新衣、肉食；府库也要清点，预备祭祀祖先和招待可能来访的同僚；还要采购足够的年货，确保大家都能过个好年。
总管一边记录着燕丹的吩咐，一边心中暗自感慨。
他侍奉过几任贵族，像安秦君这般体恤下人、事事想得周到的主家，真是极少见到。
别的贵族府上，年节能给仆役发些陈米糙肉已是恩典，哪像安秦君，赏钱丰厚，衣食周全，甚至还关心墨家那些“匠人”能否回家团圆。
这般仁厚，难怪府中众人无不感念，做事也格外卖力。
对比这个时代绝大多数视仆役如草芥、只知享乐盘剥的贵族，燕丹的所作所为，简直可以称得上“好的没边儿”了。
处理完这些琐事，燕丹才松了口气，回到自己的书房。
窗外色渐暗，府中各处开始点亮灯火，准备晚膳。
空气中飘来阵阵饭材香气，夹杂着仆役们准备过年时的隐约笑语声。
燕丹坐在案前，却没有立刻开始工作，他望着窗外朦胧的夜色，心中一片宁静。
穿越至今，跌跌撞撞，有惊险，有算计，也有温暖。
如今看着这府中因自己的到来而悄然改变的生活，看着那些因他而得以与家人团圆的笑容，一种淡淡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改变世界，或许很难。
但一点点地，改变身边饶境遇，让他们过得更好一些，似乎也不错。
他笑了笑，铺开绢帛，开始规划明年开春后，豆粉推广和可能的新项目。
岁末的温情，化为了继续前行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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