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月华如水银般泻落在吴麟那方杂草丛生的院。虫鸣窸窣，更显僻静。
屋内并未点灯，吴麟依旧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竹椅上，只是面前的劣质灵茶已然换了一壶。新沏的茶汤色泽清亮，散发着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草木清气，并非什么珍品，却比他平日喝的要好上不少——这是四姐吴璇下午悄悄送来的“清心竹叶茶”，有安神静心之效。
他慢悠悠地斟了一杯，并未饮用，只是任由那袅袅茶香在微凉的夜风中飘散。
他在等人。
方才二姐吴瑾离去时那忧心忡忡的眼神，以及她带来的关于外界暗流涌动的消息，让他知道，有些“客人”，怕是按捺不住了。
果然，约莫一炷香后，院外那简陋的篱笆门前，空间如同水波般微微荡漾，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
来人身着朴素的灰色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正是守拙长老。他并未刻意收敛气息，却仿佛与周围的夜色、草木、微风融为一体，若非肉眼看见，几乎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他站在篱笆外，并未立刻进来，浑浊的目光落在院内独坐的吴麟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
吴麟仿佛才察觉到有冉来，懒洋洋地抬起头，看向篱笆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站起身，依旧是那副散漫的样子，拱了拱手：“守拙长老？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他嘴上着“请进”，自己却先一步又坐回了竹椅，还顺手给对面空着的板凳前也放上了一个干净的陶杯，斟满了清茶。
守拙长老并未在意他的失礼，轻轻推开那形同虚设的篱笆门，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他并未坐在那个矮的板凳上，而是就那般随意地站在院中，目光扫过那壶清茶，鼻翼微动。
“清心竹叶，年份尚可，火候差了些许。”他淡淡点评了一句，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
吴麟笑了笑，拿起自己那杯茶喝了一口：“四姐的心意，我觉得挺好。”
守拙长老不再纠结于茶，目光重新落回吴麟身上，那目光依旧浑浊，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缓缓开口：“白日凌霄殿中，你言，因困而睡，因舒服而躺。”
“是啊。”吴麟点头，一脸坦然。
“世间众生，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或求长生，或争权势，或觅大道……为何独你，只求一‘舒坦’？”守拙长老的问题，依旧看似寻常，却直指本心。
吴麟放下茶杯，双手交叉垫在脑后，靠在吱呀作响的竹椅背上，望着边那轮清冷的月亮，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慵懒：“长老，您看那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可曾问过为何要飘？您看这地上的草，枯了又荣，荣了又枯，可曾想过为何要长？”
他顿了顿，收回目光，看向守拙长老，眼神清澈见底：“它们只是顺着本性如此罢了。我嘛，可能就是生比较懒，觉得躺着舒服，那就躺着咯。非要找个理由的话……大概就是，‘我乐意’？”
这番言论，若是被其他苦修不缀的修士听去，只怕要斥为歪理邪，顽劣不堪。
然而，守拙长老听完，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竟微微松动了一丝，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感慨。
“顺其本性……我乐意……”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仿佛在品味着什么。
随即，他话锋陡然一转，气息在刹那间变得缥缈高远，如同与这方地融为了一体！一股无形无质，却蕴含着地至理、万物规律的磅礴意念，如同春风化雨，又似泰山压顶，无声无息地笼罩向吴麟！
这不是攻击，不是威压，而是一种更高层面的“道”的探知！是守拙长老以自身化神期的修为，引动周遭地法则，试图从最根本的层面，去“感受”吴麟的存在，解析他身上的秘密！
在这股意念之下，寻常修士恐怕连自身大道都会产生共鸣与震颤，根本无法隐藏任何跟脚。
吴麟依旧保持着靠坐的姿势，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随意地抬起右手，用食指的指尖，轻轻敲了敲竹椅的扶手。
“笃。”
一声轻响。
如同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
刹那间，那笼罩下来的、蕴含着地法则的磅礴意念，在触及吴麟身周三尺之地时，仿佛遇到了一层绝对无法逾越、无法理解的无形壁垒。并非被强行弹开或击碎，而是如同溪流汇入大海，雪花飘落烘炉，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消融了，同化了。
守拙长老周身那与地相合的气息猛地一滞，他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可见的震动！他感觉自己引动的法则之力，在接触到吴麟的瞬间，仿佛失去了目标，或者，对方本身就成了“法则”的一部分，而且是一种他无法理解、层次更高的“法则”！
他试图更进一步，凝聚神识，如同利针般刺探。
吴麟恰在此时，端起了茶杯，吹了吹上面并不存在的浮沫。
就在他吹气的瞬间，守拙长老那凝聚的神识，仿佛撞上了一片混沌未开、万物归元的“无”，所有的探查都泥牛入海，连一丝反馈都无法传回！
无声的交锋，在电光火石间已然发生，又悄然结束。
守拙长老缓缓收敛了周身气息，重新变回了那个看似普通的灰袍老者。他深深地看了吴麟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震惊，有疑惑，最终却化为一丝了然的叹息。
“原来如此……”他低声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吴麟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喝完了杯中最后一口茶，咂咂嘴：“茶凉了。”
守拙长老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外界风雨将至，你待如何？”
吴麟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呗。我嘛，还是睡觉要紧。”
守拙长老闻言，脸上竟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他不再多问，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院重归寂静。
吴麟放下茶杯，看着守拙长老消失的方向，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扬。
“是个明白人。”
他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节发出噼啪的轻响。
“好了，麻烦的‘客人’送走了。”
“接下来……”
他目光投向云岚宗山门之外，那无尽黑暗的远方，眼神平静无波。
“该看看，有哪些不怕死的‘苍蝇’，要往门上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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