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金的指尖，悬在日记本上方许久，指腹轻轻摩挲着封面，那是母亲年轻时，常用的米白色封皮，如今已被岁月，浸得泛黄发脆，边角处还微微卷起，唯独封面上“吾家日记”四个字，仍是母亲当年，那手娟秀的楷，墨色虽淡，却像还残留着指尖的温度，烫得他指尖有些发颤。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满是，旧木与纸张混合的陈腐气息，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母亲的脂粉香。仿佛这不是一本日记，而是一个被时光封印了，数十年的宝匣，里面装着他，从未触碰过的过往。指尖用力，他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入眼的是，几行柔和的字迹，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笔画间满是，藏不住的笑意。“今日与夫君成婚，红烛映着他的眉眼，竟比窗外的月色还暖。往后余生，愿与君三餐四季，岁岁不离。”字里行间，全是新婚燕尔的甜蜜，连记录的琐碎日常，清晨夫君递来的热茶，傍晚并肩坐在，院中的闲谈，甚至是两人为了，煮糊的粥笑作一团的事，都透着，一股岁月静好的满足。
李云金的目光，随着页数缓缓移动，心头的沉重，也渐渐松了些。日记里的内容，从新婚的甜蜜，慢慢过渡到，母亲发现怀孕时的惊喜：“晨起呕了半宿，大夫诊脉有了身孕，夫君握着我的手，指尖都在抖，要给孩子，起一百个名字。”再到怀胎十月的心翼翼：“今日胎动格外厉害，或许是，孩儿也想看看窗外的桃花？”字里行间，全是对未来的憧憬，每一个字都像裹了蜜，甜得人心头发软。
往后翻，便是他呱呱坠地的那。“寅时生下吾儿，哭声响亮得能掀了屋顶，大夫这孩子筋骨壮，是个有福气的。抱着他的身子，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原来这就是，为人母的滋味。”日记里记满了细碎，却温暖的细节：他满月时，第一次对着母亲笑，眼睛弯成了月牙；七个月时含糊地发出“娘”的音节，让母亲激动得连夜给，远在京城的外婆写信；一岁时笨拙地翻身，却不心滚到了床底，哭得惊动地，母亲抱着他，哄了半个时辰，自己倒先红了眼眶。
李云金一页页地翻着，指尖偶尔会，轻轻拂过，那些记录着“吾儿”的字句，冰冷紧绷的心弦，像是被温水慢慢浸润，一点点软了下来。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牵起一丝酸涩的弧度，原来他记忆里，那个温柔慈爱的母亲，曾这样细致地，记录过他的，每一个瞬间；原来他以为的“幸福童年”，真的被母亲，用笔墨好好珍藏过。
可就在他翻到记录“吾儿满月宴”的那一页后，指尖的动作却突然顿住了。
敏锐如他，瞬间察觉到了异样。母亲原本流畅欢快的笔触，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绊住了，变得滞涩起来，笔画间没了，往日的舒展，多了几分犹豫和僵硬。之前字里行间，那股明媚的阳光，仿佛被一团无形的乌云，悄然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若无的、让人心里发紧的忧虑。
“今日宴请宾客，夫君却全程心不在焉，几次欲言又止。问他是不是有心事，他只摇头无事，可我分明看见，他夜里在书房踱步，烟头扔了一地。”
“府外的巷口，这几日总有些陌生面孔徘徊，眼神鬼祟，问管家，却只是路过的商贩。是我多心了吗？”
“昨夜又做了噩梦，梦见黑夜里，有手抓我的衣角，惊醒时一身冷汗。夫君抱着我别怕，可他的手，也在发凉。有些话，不敢记，也不敢想，只盼是虚惊一场。”
李云金的呼吸，渐渐沉了下来。他看着那些字迹，时而工整，显然是母亲在极力维持镇定，一笔一划都在压抑着情绪；时而又变得急促潦草，甚至有几处墨水晕开，像是记录时手在发抖，被某种难以言的恐惧，攫住了心神。
日记里仍在记录着日常：给“吾儿”做的新棉袄，院子里新开的腊梅，甚至是“吾儿”第一次学会走路的趣事。可这些温馨的文字，此刻读来，却像一层薄薄的糖衣，轻轻一碰就会碎裂，糖衣之下，是正在悄然发酵的不安，是越来越近的、让人窒息的危机。
李云金翻页的速度越来越慢，指尖几乎要捏皱了纸页，心跳却像擂鼓一样，越跳越快。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沿着母亲的笔迹，一步步走进，那段被尘封的时光，走向一个甜蜜表象，即将彻底破碎的，风暴边缘。而那风暴的中心，或许就藏在母亲，那些欲言又止的字句里，藏在父亲那些，未曾出口的心事里，也藏在他记忆深处，那些模糊，却让他心悸的碎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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