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骧的调查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看不见的深处激起涟漪。
而稽核处内，沈涵则在进行着另一场无声的战役。关于顺安帮及凤阳方向的线索，被他用更加精炼、直观的图表形式重新整理、勾勒。
他深知，面对朱元璋这样耐心有限且注重实效的帝王，冗长的文字陈述远不如一目了然的图像更有冲击力。
这日，宫中的宣召终于到了，并非朝会，而是武英殿陛见。
沈涵整理好衣冠，将最重要的几张图表心卷起，深吸一口气，踏入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大殿。
朱元璋依旧坐在御案之后，殿内光线有些昏暗，让他的面容显得更加深邃难测。他没有寒暄，直接开口，声音平淡：“漕阅账，查出什么了？”
沈涵知道这就是他唯一的机会。他上前一步，将卷起的图表双手呈上：“陛下，稽核处梳理漕运文书，发现些许蹊跷，不敢专断，特绘制成图，请陛下圣览。”
内侍将图表接过，在御案上缓缓展开。一张是顺安帮异常标记记录分布图，清晰地显示着问题记录集中在淮安至徐州段；另一张则是关联图，线条将顺安帮、几家已被查抄的商号残余势力、以及江北特别是凤阳方向的几个卫所隐隐连接起来。
朱元璋的目光在图表上游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这些墨点，能明什么？”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回陛下，”沈涵躬身回答，“单看墨点，或可推为个人习惯。但将其与异常损耗记录、特定漕帮、固定运输段落及接收卫所关联起来，其指向便不再寻常。臣等核算，仅顺安帮有标记记录部分，三年间累计多支取的损耗补贴，便足以武装一个精锐千户所。”
他没有直接指控任何人，只是陈述数据关联与推算结果。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目光终于从图表上移开，落在沈涵身上，带着审视：“你的意思是，有人借着给凤阳的军队运粮，在贪墨？”
“臣不敢妄断，”沈涵将头埋得更低，“数据关联在此，其中是否真有情弊，还需陛下明察。只是……前有京通仓亏空，今有漕运标记疑云，皆与钱粮军需相关，臣……忧心忡忡。”
他巧妙地将京通仓案与现在的发现联系起来，暗示这可能是一个更为庞大的贪腐网络的一部分。
朱元璋冷哼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沈涵心头一紧。“忧心忡忡？咱看你是胆子越来越大！凤阳是什么地方？那里的卫所，多是跟着咱起家的老弟兄在管着！”
这话看似斥责，实则是一种试探，看看沈涵敢不敢将矛头指向淮西勋贵集团。
沈涵稳住心神，语气愈发恭谨：“陛下明鉴！正因凤阳乃龙兴之地，卫所将士更应感念皇恩，恪尽职守。若真有人利用此特殊地位，行蠹国之事，岂非更令人心寒，更损陛下圣德？数据或有偏差，但若能借此澄清事实，还凤阳卫所以清白，亦是幸事。”
他再次将球踢了回去，强调自己只是为了查清事实，维护皇帝和老弟兄们的“清白”。
朱元璋盯着他，良久，忽然问道：“你那个受赡手下，韩承，怎么样了？”
沈涵一愣，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问起这个，立刻回答：“回陛下，韩承已苏醒，但伤势颇重，仍需静养。”
“嗯，”朱元璋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话锋却又是一转，“你上次呈来的关于工程超支的密奏，咱看了。那些关联商号，查得如何了？”
沈涵心中凛然，皇帝果然将几件事都记在心里，并且似乎在互相印证。
他据实以报：“毛指挥使正在暗中追查那些商号的资金流向与人际往来，目前尚未有明确指向。”
朱元璋不再询问，他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漕运图前，目光幽深地看着标注着凤阳的区域。殿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涵垂手而立，耐心等待。
他知道，皇帝正在权衡，权衡利弊，权衡得失，权衡他这把刀，下一步该砍向哪里，又能砍下多少东西。
终于，朱元璋转过身，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漕阅账，继续查。凤阳那边……咱会让毛骧派人去核对军粮接收数目。你，把你们稽核处那套‘基准核算’的法子，给咱整理个详细的条陈出来。”
“臣，遵旨！”沈涵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知道皇帝终于做出了决定，虽然依旧模糊，但至少允许他继续深挖，甚至默许了触碰凤阳这个敏感地带。
退出武英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沈涵知道，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
皇帝的态度暧昧，既是支持，也是利用，更是一种考验。而他自己，已然站在了漩涡的中心，下一步，必须走得更加谨慎，也更加坚定。
他抬头望向宫墙外那片广阔的空，心中默念：韩承，你提供的刀疤线索，或许很快就能派上用场了。这漕运之水，到底有多深，就让我们亲手量一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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