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将赵三家那破败的院染上一层沉郁的灰蓝色。屋内，那盏豆大的油灯跳动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那张刚刚被修葺一新的柏木床，以及床边神色各异的三人。
沈默已将最后一把凿子收入工具袋，系紧袋口，动作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他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掠过那张稳固无声的床，最后落在依旧沉浸在惊喜中的老妇人脸上，微微颔首，算是最后的告别。随即，他转身便向屋外走去，高大的身影在狭的门口投下长长的影子，步伐沉稳，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
整个过程，他依旧未曾看僵立在门口的赵三一眼，仿佛此人只是一截无关紧要的木桩。
然而，就在沈默的脚即将迈过门槛的那一刻，赵三猛地从极度的震惊和复杂的思绪中惊醒过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他的胸口——是恼怒？这沈默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修床是假，为那沈氏出头才是真！是难堪？自己刚刚刁难完人家，转眼人家却来帮了自己一个大忙，这脸打得生疼！但更多的，是一种潜滋暗长的、冰凉的恐惧。
这沈默，不是一般人。他那沉默背后蕴含的力量，那双巧手之下暗藏的精准敲打，都让赵三感到心悸。这种人，要么不得罪，一旦得罪了，就必须彻底按死，否则后患无穷。可眼下……自己显然没能按死那沈氏，反而被对方抓住了软肋——瘫痪在床的老娘！
“等……等等！”赵三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慌乱。
沈默的脚步顿住了，就停在门槛之内，半侧过身，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目光沉静地投向赵三，依旧没有任何言语，只是在等待。
赵三被他那平静无波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硬着头皮上前一步，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搓着手道：“沈……沈木匠，真是……真是多谢你了！你看，这大老远的，还麻烦你专门跑来，把这床修得这么好……我娘她……她晚上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他话得磕磕绊绊，全无平日里的嚣张气焰。老妇人在一旁连连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壮士真是好人！真是帮了大忙了！”
赵三话锋一转，终于提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这也是市井间最寻常的规矩：“这工钱……你看多少合适？还有料钱……不能让你白忙活一场。”他着，便伸手往怀里摸去，似乎真要掏钱。这既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试图将此事划定为纯粹“交易”的努力，仿佛只要付了钱，就能抹平那份沉重的人情和背后的警告意味。
然而，沈默的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面对赵三掏钱的动作，沈默缓缓地、极其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依旧没有话，但那摇头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拒绝。这不是客气，而是明确表示，他不要钱。
赵三掏钱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假笑也凝固了。他心中那点侥幸瞬间破灭，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不要钱？那他想要什么？答案几乎呼之欲出！
果然，在赵三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沈默抬起了手。他没有指向赵三，也没有任何激烈的动作，只是伸出食指，平静地、明确地，指向了院门外的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正是集市西头，“安食铺”所在的位置！
暮色中，他的手指像一柄无声的剑，精准地刺破了赵三所有的伪装和侥幸。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赵三的脸色瞬间变得精彩纷呈，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化为一种铁青。他死死地盯着沈默那根手指，胸腔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羞辱、愤怒、恐惧、还有一丝被彻底看穿的无地自容，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想破口大骂，想矢口否认，想威胁回去！但目光一触及床上老娘那似乎因为床榻稳固而略微舒展的眉头，再到沈默那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所有冲到嘴边的狠话都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堵了回去。
他毫不怀疑，若是自己今日不点头，这沈默绝对还有其他更狠、更让他难受的后眨而且，经此一事，他若再敢去寻“安食铺”的麻烦，恐怕就不只是修床这么简单了。这沈默今日能悄无声息地摸到他家来修床，明日就能……
赵三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权衡利弊，挣扎再三。那五百文钱、那一两银子的贪念，与眼前这实实在在的威胁和瘫痪老娘的安稳相比，终究是轻了。
最终，赵三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肩膀垮了下来，那股嚣张的气焰彻底消散。他极其艰难地、几乎微不可查地点零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
“……好。”
一个字，重逾千斤。代表着妥协，代表着屈服，也代表着一场无声交易的达成。
沈默得到了他想要的承诺。
而赵三，则背上了了一份无法用金钱衡量、却又不得不偿还的人情债，以及一个沉甸甸的警告。
见赵三点头，沈默收回了手指。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稳固的床，然后转身，迈过门槛，高大的身影彻底融入门外的夜色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院内，只剩下赵三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脸色灰败。老妇人还在絮絮叨叨地着那位“好心壮士”，而赵三却只觉得那声声念叨，如同鞭子般抽打在他的脸上。
这场交锋，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唇枪舌剑，却已分出了胜负。
人情，有时是温暖的纽带，有时，却是最冰冷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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