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儿那撕心裂肺、带着孩童纯粹愤怒的哭喊，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集市角落死寂的空气中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几个路人脸上冷漠的嫌恶似乎僵了一下，目光扫过那孩子煞白的脸和盈满泪水的、充满控诉的大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
然而，这微弱的涟漪，转瞬便被更汹涌的恶意彻底吞没！
吴氏已经走出了几步，安儿那尖锐的哭喊如同一根无形的针，狠狠刺在她刻意维持的、傲慢的脊背上！她猛地顿住脚步，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倏地转过身！
那张涂着厚粉的脸，此刻因羞恼和暴怒而扭曲变形！吊梢眼瞪得溜圆，里面燃烧着被蝼蚁冒犯的狂怒火焰！精心梳理的发髻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反了了！杂种！”一声更加尖利、更加恶毒的咆哮，裹挟着浓烈的脂粉气，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射向安儿！“没爹教的野种！跟你这腌臜娘一样！满嘴喷粪！”
恶毒的辱骂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沈微婉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她枯槁的身体猛地一颤，深陷的眼窝瞬间充血！巨大的愤怒如同失控的火山，轰然冲垮了她残存的理智！她可以忍受羞辱，可以忍受刻薄，但绝不允许有人如此恶毒地咒骂她的安儿！
“你——！”嘶哑干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从她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她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吴氏，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摇晃！
就在这一瞬间！
吴氏那张扭曲的脸上，吊梢眼里闪过一丝极其阴毒、极其算计的寒光！
就在沈微婉因愤怒而分神、身体重心不稳的刹那！
吴氏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夸张、带着哭腔的尖叫：“哎哟——！”
她的身体如同失去平衡般，极其“巧合”地、狠狠地朝着沈微婉的摊位方向乒过来！动作迅猛，目标明确，直指摊位最中央、那只最为沉重、最为珍贵、装着大半坛雪里蕻和浓郁老卤的大陶罐！
那是沈微婉用攒了不知多久的血汗钱、咬牙买下的最大的粗陶坛！是她的命根子！是安儿活下去的希望！
“心！”王婶惊恐的尖叫刚刚响起！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沈微婉枯槁的眼睛惊恐地瞪大！深陷的眼窝里倒映着吴氏那张因恶意而扭曲、正带着狞笑扑来的脸！她下意识地想扑过去护住坛子！但断裂的肋骨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右腿麻木如铁，根本无法动弹分毫！
“砰——！！！”
一声沉重得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粗陶碎裂的“咔嚓”声！
吴氏的身体，如同被精准投掷的巨石，结结实实、毫不留情地撞在了那只沉重的大陶坛上！
巨大的撞击力让坛身猛地一晃！
坛口沉重的石板瞬间被撞飞！
坛子里浓稠的、色泽深沉的琥珀色老卤，如同压抑了千年的血泪，轰然喷溅而出！
紧接着，整个沉重的坛身，在吴氏“顺势而为”的冲撞下，再也无法支撑，如同被斩断头颅的巨人，猛地向后倾倒！
“哗啦——！！！”
更加巨大的碎裂声响起！
粗厚的陶片如同被炸开的山石，瞬间四分五裂！飞溅开来！
坛子里浸染得墨绿透亮、紧实卷曲的雪里蕻条，如同被肢解的肢体，混杂着粘稠浓郁的琥珀色卤汁，猛地泼洒在冰冷肮脏的石板地面上！
浓郁到极致的咸鲜酵香，混合着粗陶碎裂的土腥味，如同爆炸般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污水沟的腥臭和垃圾堆的腐败！琥珀色的卤汁如同粘稠的血液，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蔓延、流淌，浸润着破碎的陶片和墨绿色的腌菜，反射着惨淡的光，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毁灭性的气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
集市角落的喧嚣被彻底抽空。
只剩下粗陶碎裂的余音在空气中嗡嗡作响，以及卤汁流淌时那粘稠的、如同呜咽般的“汩汩”声。
沈微婉枯槁的身影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
深陷的眼窝里，倒映着满地狼藉的碎片、流淌的卤汁、如同被践踏的珍宝般散落的墨绿腌菜……
那一点名为“生路”的微光，在巨大的、毁灭性的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断裂的肋骨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生生剜去一块血肉的万分之一！
喉咙口一股浓重的腥甜猛地涌上！
“噗——！”
一口暗红的鲜血，如同压抑了太久的绝望，从她枯槁的唇间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洒落在脚下流淌的琥珀色卤汁和破碎的陶片上，如同最凄厉的控诉！
“娘——！！！”
安儿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瞬间刺破了死寂！他的身体爆发出惊饶力量，挣脱了巨大的恐惧，猛地扑向那摊流淌的卤汁和碎片！冰冷粘稠的卤汁瞬间浸透了他破烂的裤腿和鞋子！他的、冻得通红的手，不顾一切地抓向地上那些沾满污秽、却依旧散发着浓郁香气的墨绿雪里蕻条，仿佛想将它们从冰冷的死亡中拯救出来！
“娘做的菜！是香的！是干净的！”孩子一边哭喊，一边疯狂地抓着，的手被锋利的陶片边缘瞬间划破，鲜红的血珠滴落在琥珀色的卤汁里，迅速晕开，如同凋零的花瓣。
“杀的！吴氏！你不得好死！”王婶的哭骂声炸响，她肥胖的身体因愤怒而颤抖，指着正从地上狼狈爬起的吴氏，恨不得扑上去撕打！
“造孽啊！造孽啊！”李婶拍着大腿，老泪纵横。
“报官！报官！”张嫂抱着娃，声音尖利地哭喊。
老郑攥紧了拳头，额角青筋暴起，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吴氏，却最终在丰裕号的积威下，颓然地松开了手。
吴氏在粗使丫头的搀扶下，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簇新的靛蓝棉袄下摆沾上了几滴琥珀色的卤汁和污渍，她嫌恶地皱了皱眉，用手帕用力擦拭着。那张涂着厚粉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或愧疚，只有一种大功告成的、刻薄而恶毒的得意！她吊梢眼扫过地上那摊刺目的狼藉，扫过沈微婉枯槁煞白、嘴角染血、如同瞬间被抽空灵魂的身影，扫过那个在卤汁碎片中哭喊抓挠、手流血的崽子，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
“哎呀呀！”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声音带着夸张的委屈和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走路不长眼的东西！晦气！害得老娘摔了一跤！瞧瞧这脏的！”她嫌恶地踢开脚边一块沾着卤汁的碎陶片，仿佛那是什么剧毒之物。
“这腌臜玩意儿碎了正好！省得祸害人！”她尖利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沈微婉最后的心防，“臭水沟边上腌出来的东西，碎了也是活该！沾上这点晦气汁子，老娘这身新衣裳都毁了！晦气！倒霉！”
她不再看地上那对如同被世界遗弃的母子，如同驱赶瘟神般挥着手帕，对着那个吓得发抖的丫头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走！这地方多待一刻都折寿！”扭着腰肢，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和得胜的傲慢，扬长而去。
寒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落在那一大摊粘稠流淌的琥珀色卤汁上，落在散落的墨绿腌菜上，落在锋利的碎陶片上，落在安儿不断抓挠、流着血的手上，也落在沈微婉枯槁僵硬、如同石雕般凝固的身影上。
她一动不动。
深陷的眼窝里一片死寂的空洞。
嘴角残留的暗红血痕，在寒风中迅速凝结。
断裂肋骨的剧痛，右腿的麻木，指尖冻疮的刺痛，仿佛都已离她远去。
整个世界只剩下脚下那一片刺目的狼藉——流淌的卤汁，散落的腌菜，破碎的坛片……
还有安儿那撕心裂肺、带着无尽绝望的哭喊声，如同最锋利的锉刀，反复刮擦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王婶的哭骂，李婶的叹息，张嫂的喊叫，路饶窃窃私语……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墙。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布满血丝、空洞无神的眼睛，死死盯着脚下那片被琥珀色卤汁浸泡、如同巨大伤口的污秽之地。
那里面，浸泡着她用血汗换来的粗陶坛子碎片。
浸泡着她精心引魂、赖以活命的雪里蕻。
浸泡着安儿的、流着血的手。
浸泡着她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望之光。
粘稠的卤汁散发着更加浓郁、更加绝望的咸鲜酵香，如同祭奠的挽歌。
许久。
在安儿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王婶等人手足无措的注视下。
沈微婉枯槁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压垮，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重感，朝着那片流淌的卤汁和破碎的坛片，缓缓地、直挺挺地……
跪了下去。
冰冷的、粘稠的、散发着浓烈香气的琥珀色卤汁，瞬间浸透了她破烂的裤腿，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顺着皮肉瞬间钻入骨髓！锋利的碎陶片深深扎进她枯槁的膝盖，带来尖锐的剧痛，暗红的血丝迅速在卤汁中晕开。
她却浑然不觉。
枯槁的、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带着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极其缓慢地伸出，探入那冰冷粘稠的卤汁之郑
指尖触碰到一片边缘锋利的、粗厚的陶片。
她死死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攥紧了那片还带着坛子弧度的碎陶片！
冰冷的陶片深深嵌入她布满冻疮裂口的掌心。
尖锐的痛感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她麻木的神经！
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死寂的、绝望的黑暗深渊最深处，一点幽冷得如同九幽冥火般的寒芒，骤然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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