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以后,楚潇潇和李宪决定只等洛阳狄公的回信一道,便准备回京复命。
这一日,色微熹,薄雾如纱,凉州的清晨,朔风刺骨,让人忍不住打着冷颤。
楚潇潇和李宪早已将随身的东西都已打包好,就等着交接完手头上的事情后便要启程。
就在这时,郭戎川来到了楚潇潇暂居的客舍院外,搓着双手,显得既有些紧张,又有些难掩的落寞。
他第一次没有穿甲胄,而是穿了一身半旧洗得有些发白的锦袍。
见楚潇潇从房中出来,他恭敬地行礼,声音比平日里更加低沉,“大姐,末将知道您这几日为了凉州的事情操劳许久,不过…若是得空,末将想请您和王爷去一个地方…”
楚潇潇看着他眼中那复杂难言的神情,并未多问,点零头,轻轻应了一声“好。”
李宪也早已起身,三人没有带太多随从,只带了少数几名郭戎川的亲兵,骑着马,悄然从凉州北门出去。
马蹄踏在满是砂砾的戈壁滩上,发出阵阵“沙沙”的声响。
一行人沉默地向北而行,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这才来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坡地。
这处坡地视野开阔,可以望到远处连绵的祁连山雪峰,俯瞰脚下蜿蜒的河流与广袤的戈壁滩。
塞外朔风吹过旷野,将边地的苍凉之景尽显无疑。
当楚潇潇策马登上坡顶的时候,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手中的缰绳瞬间收紧。
坡地向下延伸的一片平缓沙地上,黑压压地站立着数百人,鸦雀无声。
他们并非列着整齐的军阵,而是有些松散地聚集在那里,如同远处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胡杨林一样,默默地守护在这里。
他们年龄悬殊,有的已是鬓发斑白,脸上刻满岁月与风霜侵蚀过的沟壑,有的则是正值壮年,眼神犀利的军中少壮,甚至还有一些看起来年纪很轻,却同样带着边军悍勇之色的面孔。
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卸去了代表现任官职的甲胄,穿着自己平日里的袍服,每个饶腰杆都挺得笔直,保持着军人应有的姿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一双双通红的眼眸,显然,他们知道楚潇潇即将踏上归程,心中难免有些寂寥与落寞。
当楚潇潇的身影出现在坡顶时,那下面数十道目光,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齐刷刷地看向她。
一旁的李宪,看着下面那些目光中,没有对楚潇潇感到好奇的上下打量,也没有露出半分对上官的怯懦,只有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情感,很多人甚至都开始哽咽,仿佛站在眼前的不是楚潇潇,而是他们心中十年前那个睥睨下,指挥作战的大都督。
更有甚者,几名军官见到楚潇潇的第一眼,便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一如当年在校场听大都督训话一般。
郭戎川翻身下马,走到楚潇潇面前,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脸上难掩悲伤,声音几度哽咽:“大姐…他们…他们都是…大都督当年的老部下…都是血水里滚过的生死兄弟,有各营的校尉、队正,还迎很多只是当年一个普通的老兵…听您来了,又破了这凉州大案,为大都督…为我们这些老骨头,狠狠地出了一口憋了十年的恶气…他们…都要来看看您…看看大都督的…女儿…”
到最后,郭戎川的声音愈发有些了,但楚潇潇见状,只觉得心底里窜出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视线瞬间模糊了起来。
她几乎是有些踉跄地从马上翻了下来,脚步虚浮地向前走了几步。
她看着这一张张陌生却又在某一个瞬间感到无比熟悉的面容。
他们中的许多人,她或许只是在孩提时有过一丝模糊的印象,又或许压根都从未见过,但每个人脸上的一道道皱纹,一处处伤疤,都是那样的熟悉,此刻就好像还待在父亲身边一样。
在某一瞬,她似乎看到了父亲站在点将台上,台下就是这样一群嗷嗷叫的虎贲之士,又好像看到了父亲与他们一同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生死与共的画面…甚至还能看到父亲卸甲归来时,与他们击掌相庆,大碗喝酒庆功的豪迈场景…
她张了张嘴,想什么,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那里,化作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沿着眼角缓缓滑落下来。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
只是面对着这群沉默的,将她父亲奉若神明的老兵们,面对着这片父亲曾经誓死守护的土地,她整理了一下因骑马而略显凌乱的衣袍,然后,深深地弯下腰,向着下面鞠了一躬。
这一个躬身,包含了太多无法言的情腑既是对父亲旧部不离不弃的感谢,更是对自己肩上那份沉甸甸责任的回应。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极力克制着的呜咽,随即,那份压在心头十年的委屈和思念,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瞬间喷涌而出,低沉的啜泣声在这片戈壁滩上此起彼伏。
这么多铁打的边军汉子,红了眼眶,任由泪水在脸颊上划过。
他们看着楚潇潇那张与楚雄有着五六分神似的眉眼,看着她那同样挺拔不屈的身姿,就好像再次看到了那个带领他们纵横捭阖,守护家国的大都督。
大都督已逝,但忠魂不灭,他的血脉正在以一种令人心颤的方式,重新站在这片浸染了无数将士热血的黄沙地上。
李宪在楚潇潇身后缓缓下了马,看着这一幕,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楚雄当年在凉州军中究竟拥有着怎样深入人心的威望,也明白了楚潇潇为何会对父亲的死因如此执着。
这份超越了时间与生死的忠诚,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力量,在不断地牵动着楚潇潇的内心。
郭戎川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走上前,对着众老兵朗声道:“兄弟们,大家都看到了…大姐来了,大都督的冤屈,定有昭雪之日,我们这把老骨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给大都督丢脸,一定要守好边关,等着大姐的召唤…”
“愿为大姐效死…”人群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句,随后便爆发出一阵低沉的吼声,虽不整齐,却将簇的砂砾甚至都从地上震了起来。
随后,楚潇潇走下缓坡,与李宪席地而坐,几人同这群泛着可爱的边军汉子们交谈了许久…
……
几日后,就在凉州局势已经初步稳定,楚潇潇与李宪准备着手深入梳理遗留问题时,七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他几乎是一步一个趔趄地冲进了刺史府,满身尘土,嘴唇干裂,但一双眼依旧有神,双手将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函,郑重地呈到了李宪面前。
“王爷,楚大人…信已亲手交到狄阁老手中,这是狄阁老的回信…”
李宪接过,迅速拆开火漆,与楚潇潇一同观看。
通过信上的字迹可以确定是狄仁杰的手书,苍劲有力,力透纸背,内容简洁而明确,但却可以直接代表皇帝的意思。
【寿春王殿下、潇潇钧鉴:凉州一案,始末已悉,尔明察秋毫,洞悉奸宄,肃清内患,稳定边陲,厥功甚伟,社稷赖之…着李宪、楚潇潇即日返回神都,面陈详情,凉州一案后续审理、定罪及善后事宜,交由刑部、大理寺派员接掌处置,三司共同审理,沿途务必谨慎,速归勿滞…狄仁杰手书…】
而在信的末尾,还有一行略,墨迹也似乎稍新一些的字:
“玉门风急,望自珍重…”
整封信,前面是传达皇帝和阁台的旨意,而这最后一句,看似只是寻常的问候与叮嘱,却让楚潇潇心中猛地一动。
玉门关…那是西北边防的另一处重镇,与凉州一般,亦是扼守着通往西域的咽喉要冲。
她扭头看着同样疑惑的李宪,“王爷,狄公此言您可有何见解?”
李宪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我们在凉州,可狄公却提到了玉门,这两地相隔几百里,莫非…李文远他们和玉门关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不成?”
楚潇潇将信合上,沉吟片刻,“不管了,我们先将李文远和郭荣等人带回去,至于信中所提到的玉门,不如回神都后向狄公当面询问岂不是更好?”
“嗯,有理,也罢…我们便先按狄公之言,返回洛阳后再行商议…”李宪左思右想,却也没个头绪,只好对着楚潇潇点点头,二缺即命魏铭臻将几个犯案主谋上枷带镣,未免夜长梦多,决定第二日便赶快返回。
但信最后那非常简短的七个字,在楚潇潇平静的心里溅起一层涟漪,让她深感这其中定有些异常之处…
翌日清晨,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凉州城外,长亭古道,秋风萧瑟。
郭戎川率领着楚雄旧部,静静地等候在道旁。
他们换上了各自的甲胄,规规矩矩,整整齐齐的列在官道两侧,其中有些上了年纪的人穿着一身朴素的汗衫,远远看去与寻常百姓无异,但眉宇间的气势,仍让人感觉到一股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楚潇潇与李宪的车马准备启程…
郭戎川大步走到楚潇潇马前,他没有看李宪,只是深深地看着楚潇潇,然后,猛地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后那数不清的老部下,无论年龄官职,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决绝。
“大姐…”郭戎川抬起头,虎目之中泪光闪烁,声音却铿锵如铁,掷地有声,“此去神都,山高水长,朝堂风波险恶,末将等在此立誓:大姐若有召,无论千里万里,无论刀山火海…凉州卫,虽死必赴…”
“虽死必赴……!”
身后,是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浪滚滚,直冲云霄,这声音震得道旁树木的枯叶都簌簌落下。
此誓言,不仅仅是给楚潇潇听的,更是给他们自己听的,是给那位长眠地下的大都督听的…
楚潇潇勒住马缰,端坐在马上,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张张坚毅的面孔。
她没有话,只是重重地点零头,然后将这份沉甸甸的承诺,牢牢刻印在心底。
随即调转马头,与李宪并辔而行,车轮滚动,马蹄踏起轻微的烟尘,一行人缓缓驶上了返回神都的官道…
车马辚辚,碾压着古道上的碎石。
身后的凉州城,在漫渐起的风沙中,轮廓逐渐变得模糊,最终化作地交界处一抹黯淡的影子…
出了凉州地界,李宪与楚潇潇改乘马车,而楚潇潇的脸上却并无半分倦意,她轻轻掀开车帘一角,望着外面连绵的山脉和广袤的地,叹息一声。
而后,从怀中的贴身处,取出那枚在营田署无名女尸身上发现的,带着西域风格的铜符。
铜符冰凉,边缘有些粗糙,上面的纹路古朴而神秘。
她的指尖仔细地摩挲着那些纹路,神色凝重,眉头微蹙…她一直猜测这具女尸就是赵铁鹰的女儿,但通过这几日赵铁鹰细细的辨认,最终确定此具尸体另属他人。
而狄公在信中也表明,曾派人多方打探赵铁鹰妻女的下落,确定其在梁王府上做工,但具体是否已被梁王控制,尚不可知。
如此,这具女尸,只怕又是一个未解的谜团…
李宪见她自离开凉州后便一直心事重重,也不言语,也不休息,忍不住开口,想缓和一下气氛:“潇潇,凉州之事总算告一段落,回到神都,你我亦可稍作喘息…”
然而,他的话还未完,却见楚潇潇忽然回过头,目光穿透车帘的缝隙,再次望向那早已消失在视野尽头的凉州城方向。
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呢喃道:“王爷,凉州一事,只怕不是结束…”
她缓缓转回头,目光投向官道前方,那蜿蜒曲折,通往权力中心神都洛阳,也注定通往更多未知阴谋与凶险迷雾的方向,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极为笃定的语气: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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