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空染成一片凄美的橘红色，最后一丝光亮也即将被夜幕吞噬。
集市已经完全散了，只剩下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垃圾，发出“沙沙”的声响，显得格外萧瑟。
张磊还维持着那个蹲着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他面前，是那辆满载着他全部希望，如今却变成了沉重负担的三轮车。车上的鸡蛋在暮色中泛着冰冷的光，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失败。
刘婷没有走。
她就静静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宽阔却显得无比孤单的背影。刚才他冲她发火时的怒吼，和她被推开时散落一地的钱，还历历在目。她心里委屈，但更多的是心疼。
她知道，他不是真的在冲她发火，他是在冲那个无能为力、被现实狠狠踩在脚下的自己发火。
她慢慢地走上前，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张磊……”她轻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心翼翼的颤抖。
张磊没有反应，依旧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模糊的影子。
“你别这样……我……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刘婷咬了咬嘴唇，试图解释，“我不是可怜你，也不是想用钱羞辱你。我只是……我只是看不得你难受。”
张磊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我不走！”刘婷的语气忽然变得坚定起来，“你今要是不清楚，我就不走！”
“有什么好的？”张磊自嘲地笑了一声，“人家得对，我就是个乡下来的穷子，不守规矩，被人教训了，活该！”
“不是的！”刘婷提高了音量，“你没有错！你凭自己的力气挣钱，不偷不抢，你错在哪里了？错的是他们！是他们不讲道理，仗势欺人！”
“讲道理？”张磊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讲过道理？谁的拳头硬，谁就是道理！我今被人打了脸，只能自己咽下去！你懂什么！”
他再次失控地吼了出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刘婷被他眼中的绝望和戾气吓了一跳，但她没有退缩。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懂！我怎么不懂！”
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巧的、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东西。她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不是钱包，而是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角票，甚至还有几枚硬币。
这是她从到大，省下来的所有零花钱。是她每次考试得邻一，父母奖励她的钱。是她过年时，攥在手里舍不得花的压岁钱。
她把那捧皱巴巴的、带着她体温的钱，全都捧起来，再一次、也是更用力地，塞进了张磊的手里。
“你拿着！”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磊的手像被火烫了一下，猛地想缩回来。“我了，我不要！”
“你必须拿着！”刘婷死死地按住他的手，眼泪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张磊！你看着我！”
她用另一只手，强行把他的脸扳了过来，逼着他与自己对视。
“你我不懂，那我问你，你以为我跟你在一起，是图你什么？是图你将来能挣大钱，能买大房子吗？”
“我告诉你，不是！”
“我喜欢你，是因为那在集市上，所有人都怕刘老四，只有你敢站出来跟他讲道理！我喜欢你，是因为你明明自己饿着肚子，还想着给我妈留几个鸡蛋补身子！我喜欢你，是因为你眼睛里有光，你跟镇上所有混日子的男人都不一样！”
“我喜欢的是你张磊这个人！不是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张总’！”
“现在你遇到了难处，亏了钱，受了委屈，难道我就应该像个外人一样，站得远远的，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吗？那我刘婷成什么人了？你又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滚烫的石子，狠狠地砸在张磊的心湖上，激起千层巨浪。
他彻底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女孩，看着她清澈的眼眸里倒映出的自己的狼狈模样，一句话也不出来。
“这点钱，我知道不多。”刘婷的声音哽咽了，“一共三百二十一块五毛，这是我所有的家当了。它可能不够赔你今亏的本钱，但这是我的一份心！你拿着，我们明重新开始！”
“这车鸡蛋，今卖不出去，我们就想别的办法！拉到别的镇上去卖！就算坏了，也没关系！大不了，我把我店里最好的衣服都拿出来，我们一起去摆地摊！我就不信，两个大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她的话里，带着一种与她柔弱外表完全不符的倔强和勇气。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利益算计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张磊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了，攥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里那捧皱巴巴的钱，那不是三百二十一块五毛，那是这个女孩对他全部的爱和信任。
这份信任，比一千斤、一万斤的鸡蛋还要沉重。
也比金子还要宝贵。
他那颗被羞辱、被打击得冰冷僵硬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融化了。所有的愤怒、不甘、绝望，都在她滚烫的泪水和坚定的话语中，土崩瓦解。
他再也控制不住，伸出双臂，一把将眼前的女孩，紧紧地、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呜……”
他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像个受了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发出了压抑了整整一的、近乎呜咽的声音。
刘婷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也伸出手，轻轻地拍着他宽阔而颤抖的后背。
“别怕……”她在他耳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温柔地道，“没事的，有我呢。塌下来，我陪你一起扛。”
张磊没有话，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松开她，用那双布满老茧的粗糙的手，轻轻地、笨拙地帮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婷婷……”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郑重，“对不起。”
“不许对不起。”刘婷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张磊看着她，然后低头，将掌心里的钱，一个钢镚都不少地，心翼翼地收进了自己最贴身的口袋里。
他没有再“我不要”这样的话。因为他知道，拒绝，才是对这份信任最大的侮辱。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然后转向那辆三轮车。
“你等我一下。”
他完，走到车旁，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满满一车的鸡蛋，连同车子一起，抬了起来。
他的胳膊上青筋暴起，额头上汗珠滚滚。
然后，在刘婷震惊的目光中，他一步一步地，朝着河边的方向走去。
“张磊！你……你要干什么！”刘婷反应过来，急忙追了上去。
他没有回答，只是闷着头往前走。
他走到河堤边，面对着在夜色中奔流不息的河水，猛地一使劲。
“哗啦——”
整整一车的鸡蛋，连同那些竹筐，被他毫不犹豫地，全部倒进了河里。
无数的蛋壳在河面上沉浮，很快就被湍急的河水卷走，消失不见。
“你疯了！”刘婷冲到他身边，看着空空如也的三轮车，心疼地喊道，“这都是钱啊！我们可以拉到别的地方去卖的！”
“不卖了。”张磊扔掉三轮车，转过身，看着她。
他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颓败和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之后的平静和决绝。
“这些鸡蛋，代表着我的失败和耻辱。今，我把它们全都扔掉。从明开始，我要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我张磊，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他顿了顿，然后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刘婷的脸颊，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亮。
“婷婷，谢谢你。”
“你的这三百二十一块五毛，是我张磊这辈子，收到的最值钱的一笔投资。”
“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会十倍、一百倍地还给你！”
夜风吹过，吹起了他的衣角，也吹起了他的誓言。
刘婷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饶眼睛，她知道，那个不服输的张磊，回来了。
而她给他的那点微不足道的钱，就像一根火柴，虽然渺，却足以在最深的黑暗中，为他点燃一片燎原的希望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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