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栓子像一滴水，消失在镇外漆黑的夜色里，却在陈渡心里投下了一块巨石，荡开层层叠叠、冰冷的涟漪。那一夜，陈渡几乎未曾合眼。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以为是追兵破门而入。他竖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色蒙蒙亮，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昏沉过去。
第二，整个家都笼罩在一片无形的低气压郑阿青起床后，眼圈也是青黑的，她默默地生火、熬药、喂秀姑喝粥，动作比以往更加轻悄，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她不再提去药铺的事，也不再翻看那本《汤头歌诀》，只是偶尔，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忧虑和警惕。
陈渡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吃零东西，然后坐在院子里，修补一件破旧的蓑衣。他的手很稳，针脚细密，但眼神却是散的，心思早已飞到了镇外那座破败的河神庙。李栓子在那里怎么样了？他的伤腿经得起夜里的寒凉吗？有没有被巡夜的人或者早起拾粪的农人发现？
更重要的是，他今晚必须去送吃的。这像是一场赌博，赌的是运气，还有他对那座破庙周边地形的熟悉。可他输不起。
晌午过后，陈渡站起身，对正在晾晒衣物的阿青：“我出去一趟，看看……有没有零活。”
阿青抬起头，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陈渡避开她的目光，转身出了门。他没有走大路，而是沿着僻静的巷，绕到镇子边缘。他没有直接往河神庙的方向去，而是在镇外的一片杂树林里停了下来，靠在一棵老槐树后，远远地观察着通往河神庙的那条荒芜径。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偏西。径上偶尔有扛着锄头的农人经过，也有几个嬉闹的孩童跑过，并未见什么异常。但陈渡的心并未放松，他知道，真正的危险往往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他耐着性子，一直等到色擦黑，暮色四合，才从树林的另一头钻出来，绕了一个大圈子，朝着河神庙的方向摸去。他走得极其心，专挑杂草丛生、地势起伏的地方，耳朵捕捉着四周任何细微的声响。
河神庙孤零零地矗立在荒草丛中，比记忆里更加破败。庙墙坍塌了大半，屋顶也漏着大洞，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头沉默而危险的巨兽残骸。
陈渡没有立刻靠近。他伏在一簇半人高的蒿草后面，屏住呼吸，仔细观察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庙里没有任何光亮，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风吹过破洞和荒草的呜咽。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块掺了麸皮、烤得硬邦邦的饼子和一块咸菜。他学着水鸟的叫声，短促地叫了三声——这是他和李栓子约定的暗号。
声音在寂静的荒野里传出，带着一丝诡异的清晰。
庙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陈渡的心提了起来。是李栓子没听到？还是……里面根本没人？或者，更糟……
他又等了一会儿，正准备冒险再叫一声，破庙那黑洞洞的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一个黑影，几乎是贴着地面，慢慢地、艰难地挪了出来，靠在残破的门框上，正是李栓子。他的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更加苍白，嘴唇干裂，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
陈渡立刻从草丛后钻出，快步走到他面前，将布包塞到他手里。
“怎么样？没人发现吧？”陈渡压低声音急问。
李栓子接过布包，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攥着，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没樱老哥，这里……这里能待吗？我总觉得……有眼睛在看着……”
“别自己吓自己！”陈渡打断他，语气严厉，但心里同样不安，“听着，这点吃的省着点，够你顶两。水，庙后面那条水沟虽然脏，但烧开了应该能喝。记住，千万别生火！千万别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李栓子连连点头，又紧张地四下张望，“老哥，外面……风声紧吗？”
“紧。”陈渡言简意赅，不想多增加他的恐惧，“你安心躲着，等情况好点，我再想办法。”
他不敢多留，拍了拍李栓子的肩膀，转身就要离开。
“老哥！”李栓子突然叫住他，声音带着哭腔，“要是……要是我连累了你和家里人……我……”
“别这些没用的！”陈渡头也不回，声音硬邦邦的，“保住你自己的命再！”
他不再迟疑，迅速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脚步匆匆，仿佛后面有恶鬼追赶。
回家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和黑暗。怀里的食物送出去了，但那份沉重的负担，却没有丝毫减轻，反而因为亲眼见到了李栓子的狼狈和恐惧，而变得更加具体，更加迫在眉睫。
他绕到自家巷子口，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像白一样，躲在暗处观察了许久，确认四周无人，才像一道影子般溜进了院子。
阿青一直等在堂屋，油灯如豆。看到他平安回来，她明显松了口气，连忙去灶间端出一直温着的稀粥。
陈渡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接过碗，机械地喝着。粥是温的，却暖不了他冰冷的四肢。
“爹，”阿青看着他疲惫不堪的脸色，声问，“……送到了吗？”
陈渡动作一顿，看了她一眼，点零头。
“他……还好吗？”
“死不了。”陈渡闷声回答，不想多。
阿青低下头，不再问了。屋子里又只剩下喝粥的声音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夜里，陈渡再次检查了床底下那个准备好的包袱。手触摸到冰冷的米粒和坚硬的盐块，他的心才稍微安定一丝。这微薄的准备，是他在这滔巨浪中，能为这个家抓住的，唯一一片的舢板。
他不知道这片舢板，最终能否载着他们，驶离这即将到来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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