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马坡那地方，前阵子还没人敢靠近。不别的，单是黑老太煞气裹着的那些哭嚎声，就够让人头皮发麻的。可这阵子不一样了，路过的村民总往山神庙那边绕，手里要么拎着把瓦刀，要么揣着包花籽，像是约好了似的。
林风也是听老李头的，才知道山神庙热闹起来了。老李头家的二子前几年在坡上摔断了腿，当时以为是意外，后来才琢磨过味，八成是被煞气缠了脚。如今煞气散了，老头每揣着个瓦刀去庙里敲敲打打，是“给山神爷拾掇拾掇家”。
“你是没见，”老李头蹲在墙根抽烟，烟袋锅子敲得邦邦响，“三寡妇带着她闺女去的，在残碑旁边种了圈松树苗，是她男人以前总在那碑底下歇脚……”
林风听得心里头有点热。他和陈雪提着半袋水泥，往落马坡走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山神庙的屋顶冒出个人影，正踮着脚往房梁上钉瓦片，不是村里的瓦匠张师傅是谁？
“张叔，搭把手不？”林风扯着嗓子喊。
张师傅探出头，看见他俩笑了：“来啦？正好，房檐这几块瓦老往下掉，你帮我扶着点梯子！”
山神庙的门框早就被煞气啃得不像样，现在被人用新砍的松木支着，歪歪扭扭的，却透着股活气。庙门口的石板路上，有人扫过的痕迹，连角落里的碎瓦片都被归置到了一堆，旁边还摆着两束野花，黄的紫的掺在一块儿，是从坡下采的野菊，带着露水的湿气。
“这花是刘婶放的。”陈雪指着花束笑，“她男人去年在这附近采药没回来，估计是想让他认得回家的路。”
林风没话，只是把水泥袋子撕开，往缺了角的墙根倒。灰扑颇粉末扬起来，落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他想起以前路过这儿，总觉得庙里阴森森的，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瞅着，现在却不一样了，风穿过庙门时“呜呜”响，倒像是谁在哼着不成调的歌。
残碑就立在庙后的老松树下，碑上的字被风雨啃得只剩个模糊的“山”字。碑旁边新栽了几棵松苗，用竹竿支着，土是新翻的，还带着湿痕。林风蹲下去摸了摸树苗，扎手的针叶蹭得掌心发痒。
“这地方啊，早该拾掇拾掇了。”张师傅从梯子上下来，拍着手上的灰，“以前总觉得山神爷不管事，现在才明白，不是不管，是被那些脏东西缠得脱不开身。”
村民们你来我往，没人组织，却像排好了班。有人修屋顶，有人填墙缝，有人扛来新劈的柴火堆在庙角，是“冷了，给守庙的添点热乎气”。林风看着他们埋头干活的样子，突然觉得，这哪是修缮山神庙，分明是在给那些没来得及再见的魂灵，搭个能歇脚的窝。
打那以后，他和陈雪总爱往山神庙跑。有时候带点钉子铁丝，有时候啥也不带，就坐在庙门口的石阶上，听风吹过山林的声音。风穿过松针时“沙沙”响，掠过坡下的灌木丛时“哗哗”叫，像是无数人在低声话。
“你，那些被煞气卷走的魂，会不会就在这儿听着呢？”陈雪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轻轻的。
林风往远处看，夕阳把山坡染成了金红色，连空气都透着暖。他想起王瞎子，想起那个总爱蹲在村口算命，却连自己啥时候走都算不准的老头。老头最后一次给他算卦时，还攥着他的手“你命里有场大劫，过了就是晴”，现在晴来了，老头却没机会看了。
“不定就在呢。”林风抓起块石子，往坡下扔，“你看那几棵新栽的松树，长得多精神，像是有人浇水似的。”
陈雪笑了，从兜里摸出两颗糖，递给他一颗：“可能是山神爷看着呢。”
这他们又去山神庙，刚走到庙门口，就看见个穿蓝布褂的老头在扫地。老头背有点驼，扫地的动作慢悠悠的，竹扫帚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响。林风心里“咯噔”一下——那侧脸，那佝偻的背，像极了王瞎子。
陈雪也看见了，拽了拽他的胳膊，指尖有点凉。
老头像是听见了动静，慢慢转过身。夕阳正好落在他脸上，眉眼模糊不清，却能看见嘴角咧开个笑，跟王瞎子以前笑起来一模一样，眼角堆着褶子。
“来啦？”老头开口，声音有点哑，像是被风吹干聊树皮，“这地方啊，该干净干净了。”
林风张了张嘴，想问“您是王大爷吗”，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看见老头手里的竹扫帚，正是王瞎子生前总用的那把，扫帚头都磨秃了，还缠着圈麻绳。
“嗯，来看看。”林风点点头，声音有点发紧。
老头笑了笑，没再多，转过身继续扫地，一步一步往庙后走。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扫过残碑，扫过新栽的松苗，慢慢走进庙后的阴影里。林风和陈雪赶紧跟过去，可绕到庙后一看，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的痕迹，哪还有什么人影？
扫帚孤零零地靠在松树干上，竹柄上还留着点余温。
陈雪的眼圈有点红，拉了拉林风的袖子：“是王瞎子的魂。”她望着老头消失的方向，声音发颤，“他放不下这地方，想来守着。”
林风没话，伸手摸了摸那把竹扫帚。扫帚头的鬃毛硬邦邦的，缠着的麻绳磨得发亮，是王瞎子的手艺没错。他想起老头以前总“我这辈子，就跟这落马坡耗上了”，那时候以为是随口，现在才明白，有些牵挂，真能跟着人一辈子，哪怕成了魂，也舍不得走。
他们坐在石阶上，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山头。远处传来村民回家的话声，夹杂着几声狗叫，慢慢淡了下去。山神庙里静悄悄的，只有风穿过庙门的声音，比往常更柔和些，像是有人在轻轻哼着调子。
林风想起胡三太爷，想起那个总爱摆架子，却在最后关头挡在他们身前的老狐狸；想起黄三太奶，想起她临走时塞给他的那袋保命的丹药；想起那些不清是人是仙，是魂是鬼的存在，他们争过，斗过，恨过，可到最后，心里都揣着份放不下的牵挂。
胡三太爷牵挂着狐狸洞的崽子们，黄三太奶牵挂着没成年的黄鼠狼，王瞎子牵挂着这落马坡的一草一木，就像村里的村民，牵挂着那些没能一起走到晴的亲人。
“你，人活着，是不是就靠这点牵挂撑着呢？”林风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
陈雪靠在他肩膀上，轻轻“嗯”了一声：“就像这山神庙，以前破破烂烂的没人管，现在大家惦记着，就慢慢好起来了。”
风又吹过来，带着松针的清香，吹得庙门口的野花轻轻晃。林风看着那把靠在松树上的竹扫帚，觉得王瞎子不定就坐在那块石头上，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一点点好起来的山神庙，看着这终于能喘口气的落马坡。
他突然觉得，不管是啥来头，心里有份牵挂总是好的。那牵挂就像黑夜里的一点光，哪怕弱得像根火柴，也能让人咬着牙往前走，走到亮，走到能把这牵挂好好搁在心上的那。
黑透的时候，林风和陈雪往回走。路过庙门口时，林风把带来的两个白面馒头放在供桌上，是奶奶蒸的，还带着热气。
“王大爷，尝尝新出锅的馒头。”他对着空荡荡的庙门。
风从庙里吹出来，带着点馒头的麦香，像是有人应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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