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治国之道？”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极具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牢房内，也传入隔壁。
“苏公子啊苏公子，你这问题问得，就跟问‘底下什么颜色的衣服最漂亮’一样！纯粹是吃饱了撑的，想些没边没沿、不着四六的事儿！”
扶苏一怔，脸上露出错愕：“先生……何出此言？”
赵成身体前倾，双手一摊，语速加快。
“漂亮？那得看什么人穿！看什么场合穿！你让一个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冒金星的叫花子穿金线龙袍，他也觉得不如手里半个热腾腾、能填肚子的窝窝头实在一万倍！”
“你让那位威加海内、令行禁止的始皇帝陛下穿着开裆裤去上朝？就算那裤子是云霞织就、金蚕吐丝，再舒服再透气，他也得当场把你脑袋拧下来当蹴鞠鞠球踢！为啥？不合时宜！不合身份！治国？一个理儿！”
几个人脑海中同时出现一个问题，蹴鞠球是个啥？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扶苏和章邯，声音陡然变得斩钉截铁。
“简单点！治国有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万世不移的‘最好’？没有！绝对没有！但赢最合适’！”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
“就拿你们大秦来吧！横扫六合，牛不牛？千古一帝！威震寰宇！可你以为光靠商鞅鞅那套砍人脑袋换爵位、把老百姓当牲口使唤、把贵族往死里得罪的酷法就够用了？就成了‘最好’的、能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了？拉倒吧！幼稚！”
赵成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犀利，继续剖析：“商鞅那套玩意儿，狠不狠？狠！毒不毒？毒！放别的时候，放别的地儿，早死八百回了！为啥偏偏在秦国就成了？还成了攻城略地、无往不利、最后横扫六合的大杀器？”
“无他！命好！赶上了！时、地利、人和，他娘的全让秦国给撞上了！缺一样，你们现在还在函谷关里头啃野菜呢！哪来的什么横扫六合，一统下！”
扶苏被赵成这石破惊的断言震得不出话，脸色微微发白。
章邯更是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作为少府卿，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秦国的历史。
赵成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重新坐回太师椅，语气带着一种“揭老底”的兴奋，开始详细拆解。
“先这‘时’！”他竖起一根手指，“你们秦国运气好到祖坟冒青烟！撞上了啥？撞上了……三晋分家！”
三晋分家？
扶苏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先生是指……百余年前，韩、赵、魏三家分晋？”
“对喽！”赵成斩钉截铁，语速加快、
“就是这档子改变下格局的泼大事！晋国！春秋一霸！地盘大不大？西起黄河，东到大海，横在秦国东边，跟座泰山似的！兵强马壮，人口众多！‘晋国下莫强焉’这话可不是白的！秦国那会儿想东出？门儿都没有！函谷关就是终点！晋国只要伸出一根拇指，就能把你们死死摁在关西那片苦寒之地，永世不得翻身！东出？做梦！”
他话锋一转，带着夸张的感慨和一丝历史的嘲弄。
“可晋国命不好啊！窝里斗得比六国还凶！韩、赵、魏那帮子权臣，野心勃勃，为了争权夺利，打生打死，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从卿大夫斗到公室，最后硬是把好好一个庞然大物晋国，给活生生撕吧了！三家分了晋！”
赵成用力做了个撕扯的动作。
“牛逼哄哄的春秋霸主，‘啪’一下，没了！灰飞烟灭！变成了仨互相看不顺眼、恨不得掐死对方的国：韩、赵、魏！ 这就是惊动地的‘三家分晋’！这就是秦国撞上的头等大运！”
李斯扶墙的手猛地一颤！
这段历史他烂熟于心，但从未将其与大秦的崛起如此直接、如此本质地联系起来。
晋国这座大山的崩塌……竟成了秦国命阅转折点？
蒙毅同样被深深震撼。
作为深谙战略的将领，他瞬间理解了赵成话中的分量。
晋国的分裂，意味着秦国东面最大的、不可逾越的战略屏障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三个互相猜忌、互相消耗的对手！这确实是千载难逢的“时”！
他看向李斯，只见这位素来以沉稳冷峻着称的丞相，此刻脸色苍白如纸，显然内心正经历着山崩海啸般的冲击。
蒙毅自己也是心潮澎湃，赵成的视角，为他理解战国格局打开了全新的大门。
赵成继续他的剖析，语气充满了嘲讽：“这仨国，刚开始还行，毕竟分了晋国几百年的家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可问题来了！仨兄弟分了家，各自开火做饭，能一条心吗？扯淡！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为了争地盘，河东、河内、上党这些膏腴之地，为了抢人口，为帘老大，都想做第二个晋国，今韩魏合伙揍赵国，明赵国拉着齐国打魏国，后韩国又跟楚国眉来眼去，想背后捅赵魏一刀……内斗！无休无止的内斗！狗脑子都打出来了！今你割我一座城，明我掠你几万民，互相放血，互相削弱，元气大伤！”
“秦国呢？”赵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幸灾乐祸的调子。
“秦国在干嘛？躲在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函谷关后头，笑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搬个板凳嗑着瓜子看戏呢！乐得看这仨活宝你咬我一口，我踹你一脚，你捅我一刀，打得头破血流，精疲力尽！”
他模仿着看热闹的样子。
“以前那座压在头顶、让秦国喘不过气来、只能望关兴叹的巍巍大山，自己从内部轰然倒塌，裂成了三块！这三块还互相掣肘、互相牵制、互相捅刀子！秦国东出争霸的最大障碍——没了！凭空消失了！”
“这就疆时’！老爷给秦国开了一扇通大门！这运气，啧啧，比走路捡到和氏璧还大！没有这三晋分家，你们商鞅再能折腾，也就在关西那旮旯旯里蹦跶！”
赵成的话语如同冰锥，冷酷地剖开了历史偶然性对秦国命运近乎决定性的影响。
扶苏和章邯已经完全被这宏大的历史叙事和颠覆性的视角所吸引，一时忘了言语。
牢房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赵成话语的回响。
扶苏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震撼后的急切追问：“先生，那时已至，地利……又如何？三晋分家，与我秦地之利有何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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