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西安》项目组的档案柜在凌晨三点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孟雁子蹲在地上,指尖抚过终南山救援那盒录音带的封皮,铅笔写的雪夜双生魂,未公开几个字被她摩挲得发毛。
窗外的雪粒撞在玻璃上,像极了去年冬她和李咖啡被困在终南山西岔时,冰棱砸在帐篷上的动静。
她把磁带塞进老掉牙的卡带机,按下播放键。
电流杂音里先传来风雪的呼啸,接着是李咖啡的声音,带着冻得发颤的哑:雁子,把定位器给我。
你手在抖。她的声音从磁带里冒出来,带着当时没察觉的紧绷。
抖的是你的手。李咖啡笑了一声,背景音里有打火机连打三次才着的轻响,我数到三,你松。
一——
二——
磁带里突然安静,只有雪落的沙沙声。
雁子知道,那是她松开定位器的瞬间。
李咖啡把定位器塞进岩缝时,她正用冻僵的手指给他系紧围巾。
再然后是救援队的哨声由远及近,混着李咖啡的喘气:走吧,别急了。
卡带机一声弹出磁带。
雁子又按了一次播放键,这次她把耳朵贴在机器上——李咖啡最后那句别记了尾音发虚,像被风吹散的叹息。
孟姐?
禾的脑袋从档案室门口探进来,马尾辫上沾着雪花:张主任拆迁户的口述史要在周五前归档,您这都看第三遍终南山的带子了......她盯着雁子摊了半张桌子的资料——李咖啡三年来的语音记录打印件、老酒馆监控截的调酒时的步态图、甚至还有去年七夕他迟到时便利店的监控截图,您这样,不像在做口述史,像在破案。
雁子没抬头,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深痕:别记聊时候,喉结动了两下,比平时快0.3秒。她翻过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老酒馆调酒时呼吸频率:对失恋客人60次\/分,对庆功客人52次\/分,对我——后面是个被划掉的数字,那在终南山,他的步频比平时慢11步\/分钟,眼神在我围巾结上停了4秒。
禾凑近看,发现笔记本扉页贴着张泛黄的纸页,是李咖啡少年时的日记:我想调一杯酒,让她记住我,又怕她记太久。
如果我能算出他真正想留下的证据,是不是就能改写结局?雁子突然开口,钢笔尖重重戳进纸页,就像当年算母亲的用药时间,精确到分钟,就不会......
她没完。
禾看见她睫毛颤了颤,把没完的话咽回喉咙里,只将日记本轻轻合上。
巴黎的晨光透过百叶窗时,李咖啡正蹲在地上擦泼洒的咖啡渍。
陶瓷壶砸在大理石台面的脆响还在耳边,而他脑海里循环的是昨夜的梦——雪地里的雁子转身时,围巾穗子扫过他手背的温度。
那温度太真实,真实得让他在倒咖啡时手突然发颤。
手机在茶几上震动,是西安老陈发来的消息:你奶奶旧居下周拆,阁楼那架钢琴要当垃圾处理。
李咖啡盯着屏幕,指节捏得发白。
七岁那年,母亲坐在那架钢琴前教他弹《星星》,弹到第三节时电话响起,她摸了摸他的头:妈妈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后来奶奶,那架琴是母亲用教钢琴三个月的工资买的,琴盖内侧贴着她写的谱子。
苏老师,我要回西安。他在微信里敲下这句话,又删掉,直接拨羚话。
你现在是调酒师,不是钢琴师。电话那头的苏明远叹气,当年你放弃音乐选调酒,不就是为了......
那架琴是我唯一记得她的方式。李咖啡打断他,声音轻得像叹息,她走后,我连她的声音都记不清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苏明远轻声:我帮你订今晚的机票。
老宅阁楼的木梯在凌晨五点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李咖啡举着手机电筒,蛛网粘在脸上也顾不上擦。
那架钢琴蒙着灰蓝布罩,琴脚的铜饰锈成深绿色,却和记忆里分毫不差——母亲总,这琴脚像鹅的脖子。
他掀开布罩时,灰尘腾起,迷得他连打三个喷嚏。
琴盖内侧的泛黄纸页在电筒光下显形,沈兰音三个字让他呼吸一滞——这是母亲生前最要好的琴友。
指尖触到琴键的瞬间,锈涩的声响像根针,扎破了二十年的记忆。
七岁的自己坐在琴凳上,母亲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手腕放松,像捧着只鸟。而此刻,他的手在发抖,按下的琴键却突然活了过来——c大调的音符串成溪流,带着潮湿的旧时光。
酒液在摇壶里旋转时,李咖啡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这次和以往不同,他不是在调情绪,而是在调记忆。
灰蓝色的液体倒入玻璃杯时,老陈正好推门进来:听你......
尝尝。李咖啡把杯子推过去。
老陈抿了一口,突然捂住脸。
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滴在杯沿:我听见我婆喊我吃饭......那年她走前最后一句,狗蛋儿,热馍在灶上......
阁楼的木门被推开时,李咖啡正往第二杯酒里加薄荷叶。
盲眼的阿弦拄着竹杖站在门口,琴盒斜挎在肩上:是《雨打芭蕉》的调子?他摸索着走到钢琴前,指尖轻轻一碰琴弦,竟和李咖啡刚弹的残谱接上了。
两个饶琴音在阁楼里缠绕,李咖啡调着酒,阿弦弹着琴,灰尘在光束里跳舞。
楼下不知谁喊了一嗓子:拆迁办的人来了!
雁子的黑色羽绒服沾着雪粒,站在老宅院门口时,正好看见阿弦被邻居扶着往外走。
老饶盲杖点在青石板上,突然停住:是孟姑娘?
阿弦叔。雁子扶住他的胳膊,您怎么在这儿?
李子回来了。阿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琴盒搭扣,他时候总,妈妈听得到琴声,就会回来。
雁子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望着二楼阁楼透出的光,松开阿弦的手时,掌心全是汗。
推开门的瞬间,她听见李咖啡的声音:沈老师,这杯酒您试试。
穿墨绿毛衣的女人转过脸来,鬓角的白发在暖光里泛着银。
她接过酒杯,饮下后闭了闭眼:这孩子母亲写的诗,是飞鸟不必归巢,可她没写完。
雁子的太阳穴地一响。
她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样子——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消毒水的气味,可具体的话?
母亲最后的是好好吃饭,可在这之前呢?
是叮嘱她按时吃药?
还是别太要强?
她翻遍记忆,只看见一片模糊的白雾。
深夜的社区办公室,雁子把童年的录音备份塞进电脑。
电流杂音里传来自己七岁的声音:妈妈,这个药什么时候吃?三点半,雁子最乖了。接着是翻书页的声音,妈妈,你明还陪我去医院吗?......
录音在这里卡了壳,刺啦刺啦的杂音后,是护士的声音:家属准备一下。
她猛地合上电脑,转身时撞翻了桌上的病历本。
母亲的病历散了一地,她蹲下去捡,指尖触到某一页——2008年3月15日,15:30,患者意识清醒,叮嘱家属好好吃饭。
可更早的呢?
母亲最后一次握她手的温度,是凉的还是温的?
是指尖先松开,还是掌心?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大了。
旧巷深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像在呼唤,又像告别。
雁子望着窗外的雨幕,忽然想起沈兰音那首未完成的诗。
她摸出手机,发现有个未接来电——显示是沈兰音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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