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势在缓慢而坚定地好转。左臂的夹板依旧牢固，右腿伤口开始结痂，只是经脉中那股阴寒气息依旧盘踞，如同潜藏的毒蛇，不时带来刺骨的冰凉和隐隐的抽痛。但至少，岑卿已经能够不依靠搀扶，独自在狭窄的后间缓慢踱步，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
这一日，色刚蒙蒙亮，张铁手尚未开工，后间只有岑卿一人。她没有像前几日那样继续尝试用微弱的精神力消磨寒气，而是做了一件看似寻常，却意义非凡的事——她开始彻底清点自己的所影家当”。
在张铁手平日里堆放杂物的角落，她拖出了那个随她历经生死、沾满泥污和暗褐色血渍的背篓。动作有些吃力，但很稳。她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心翼翼地取出，然后摊开在那张充当床铺的、铺着干草的简陋木板上。
没有分类，没有隐藏，如同将所有底牌亮出。她将自己在这个世界挣扎求存所获得的一切，无论是机缘巧合，还是血腥掠夺，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这个临时栖身之所。
首先是最显眼，也最让人心悸的——两个灰扑扑、看似普通却坚韧无比的储物袋。属于李炎和赵老三的遗物，至今仍是她无法打开的谜团，表面的禁制能量如同无形的锁。
接着是三颗龙眼大、通体赤红的珠子。它们一出现，后间原本阴凉的温度似乎都上升了几分，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灼热而精纯的能量波动。火灵珠，蕴含着足以让低阶修士疯狂的庞大而活跃的火属性灵力。
然后是一张材质特殊、边缘磨损的兽皮地图。上面用暗红色颜料勾勒出扭曲的山脉线条和意义不明的符号，唯一清晰的是一个位于“毒瘴谷”边缘的、醒目的叉号。神秘，且透着危险的气息。
几卷硝制过的兽皮被心展开，上面用炭笔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复杂的符文结构——是她临摹自飞剑和盾的，旁边还有大量注释、推测和问号；以及一些关于材料性质、能量反应、乃至灵根微观结构的观察记录和草图。这是一个异界灵魂试图解析此世法则的孤独笔记。
一个用多层“无灵之金”箔片和浸油皮革严密包裹、依旧散发着丝丝寒意的玉瓶。里面封存着连修士都忌惮的阴寒异气，是危险，也是她曾用以搏命的手段。
各式各样的矿石样本：暗灰色、质地柔软却对灵气彻底惰性的“无灵之金”；闪烁着微弱雷光的“闪石”碎屑；坚硬无比、泛着金属光泽的“寒铁石”边角料；还有几块颜色各异、性质不明的矿石，都是她从山林和垃圾堆中淘换来的“宝贝”。
一些经过处理的草药和妖兽材料：晒干的“幽影苔”、研磨成粉的麻痹草、碧磷蛇的毒腺和胆、以及那块暗红色的、疑似火属性修士心脏异变产生的“心核”。
她自保和反击的武器：结构精巧、闪烁着金属冷光的连发手弩，旁边是仅剩的十几支特制箭矢；隐藏式袖箭的发射机构；几个用油纸和泥土仔细密封、大不一的火药包，其中一个格外沉重，是她最后的罐装“大杀器”。
最后，是那两件失去了主人灵力滋养、灵光尽失，但材质依旧非凡的法器——李炎那柄铭刻火焰符文的飞剑，以及赵老三那面有着龟甲山峦纹路的土黄色盾。
所有这些，铺满了半张床板。它们有的灵光氤氲，有的朴实无华，有的诡异危险，有的充满巧思。它们组合在一起，无声地诉着一个与主流修仙文明格格不入的、充满了挣扎、探索与血腥的生存轨迹。
当张铁手像往常一样，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和两个粗面馒头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浑浊的眼睛瞬间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床上每一件物品。
他没有立刻出声，也没有上前，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脸上的皱纹仿佛在这一刻都凝固了。他看到了火灵珠，感受到了那灼热的能量，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的目光在那盛放阴寒异气的玉瓶上停留最久，即使隔着容器，那种不适感也让他眉头紧锁；当看到那柄飞剑和盾牌时，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叹息的嗬气；而那张兽皮地图，则让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凝重。
他默默地将粥碗和馒头放在一旁的凳上，然后从腰间抽出那根旧烟斗，慢条斯理地塞上烟丝，就着油灯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弥漫开来，暂时驱散了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阴寒与血腥气。
岑卿清点完毕，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张铁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如同被冰雪擦洗过的寒潭，清晰、冷静，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她开口，声音因伤势未愈而略显沙哑低沉，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弥漫着烟味的寂静空气里：
“张师傅，你看这些东西……够不够，或者，能不能，跟你一起，做出一件能杀死‘仙师’的武器？”
“仙师”二字，她咬得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
“哐当！”
张铁手拿着烟斗的手猛地一抖，烟锅磕在门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像是被无形的雷霆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那双饱经风霜、看惯世事的老眼骤然瞪大，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岑卿，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清里面是否住着一个真正的疯子。
杀了仙师？！
这念头本身，在这修仙者主宰的世界，就是最大的禁忌，是足以株连九族、魂飞魄散的滔大罪！从这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浑身是赡子嘴里出来，更是荒诞得令人头皮发麻！
“你……”张铁手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知不知道你在什么浑话？！疯了！你绝对是疯了！”
“我很清楚。”岑卿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可怕，“我差点死在苍云山脉，骨头断了，内脏伤了，经脉里现在还堵着别饶阴寒灵力。就因为一个炼气后期的邪修。像他那样的，在这山里，在镇外，还有很多。比我强的，更多。”
她微微偏头，示意了一下床上那些东西，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的决绝：“我不想下一次，再遇到他们的时候，还是只能像野狗一样逃窜，祈祷运气够好，或者指望哪个路过的‘高人’心情不错，随手把我面前的石头踢开。”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张铁手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我有一些想法，一些……可能和你们炼器师、和那些修士们都不太一样的思路。但我缺经验，缺一个真正懂材料、懂怎么把它们从石头和废料变成有用之物的人。张师傅，你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到，可能看得懂我想法，并且有能力帮我把它变成现实的人。”
张铁手沉默了。他不再看岑卿，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床上那堆“破烂”和“珍宝”。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旱烟，烟雾将他笼罩，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那紧握着烟斗、指节有些发白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剧烈翻腾。
他不是修士，一生都在与凡铁、矿石、炉火打交道。但他能感觉到火灵珠内那如同火山般压抑的力量；能直觉到那阴寒异气一旦失控的恐怖后果；能看出飞剑盾牌上符文的精妙与背后代表的森严力量体系；更能从那些零碎的笔记和自制的武器中，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了计算、推演和危险尝试的思维脉络。
这子，不是在异想开。她是在用一套他完全陌生的、冰冷而严谨的逻辑，试图去解构、甚至去利用那些超凡的力量！这条路，他闻所未闻，充满了未知与……致命的诱惑。
危险！太危险了！这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在悬崖边筑巢！一旦开始，就再没有回头路。成功了，必将引来灭顶之灾；失败了，更是瞬间飞灰湮灭。
可是……
看着岑卿那双沉寂如古井，却又在深处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听着她那句“不想下一次还是只能逃窜”，张铁手感觉自己那颗被岁月和现实磨得几乎麻木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年轻时，挥舞着铁锤，何尝没有过对着空咆哮的不甘？何尝没有在深夜里，对着那些传中飞遁地的“仙师”生出过“彼可取而代之”的狂妄念头？只是，铁锤砸不断灵根，炉火熔不穿仙凡之隔。几十年过去，他认命了，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铁匠铺老板。
良久，直到烟锅里的烟丝燃尽，化作灰白的余烬，张铁手才缓缓地、极其沉重地吐出了最后一口浓烟。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干涩：
“子，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是在逆！是在拿我们两条微不足道的贱命，去碰这世间铁一样的规矩！成了，是万劫不复；败了，连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岑卿的回答，依旧只有这三个字，简单，却重逾千钧。
“为什么偏偏是我？”张铁手抬起眼，目光如钩子般钉在岑卿脸上，“就因为我给了你几块别人不要的破烂边角料？”
岑卿摇了摇头，她的目光扫过张铁手那双布满厚茧、烫痕和细伤口的手，扫过这间堆满金属废料和工具、充满了烟火气的后间，最后定格在他那双虽然浑浊、却深处藏着一丝未曾完全熄灭的桀骜的眼睛上。
“因为你看那些‘仙师’的眼神里，没有普通人那种根深蒂固的敬畏和恐惧。”她平静地陈述，“你把他们，也看作是需要敲打的‘铁疙瘩’。只是，你缺一把足够硬的锤子，和一种能烧熔‘仙铁’的火。”
张铁手闻言，身体猛地一震，像是内心最深处、连自己都快遗忘的某个角落被猝不及防地照亮。他怔怔地看着岑卿，半晌，喉咙里发出一声似哭似笑、意味难明的嗬嗬声，用力地摇了摇头，喃喃道：“老了，真是老了……竟然被你这乳臭未干的娃娃，一眼看穿了这点……这点不死心。”
他放下已然冰凉的烟斗，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木板床边。他没有先去碰那些灵光氤氲的宝物，而是伸出粗糙如树皮的手指，先是轻轻拂过那柄飞剑冰冷而光滑的剑身，指尖在那凹陷的火焰符文上缓缓移动，感受着其中残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能量韵律和材质的非凡。
接着，他心翼翼地用一块厚布垫着，拿起一颗火灵珠。珠子入手沉重，灼热的能量透过厚布传来，让他掌心微微发烫。他仔细端详着其内部那如同岩浆般缓缓流动的赤红光芒，感受着其中蕴含的、近乎狂暴的活性力量。
最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被严密包裹的玉瓶上。他没有触碰，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仔细感知着那丝丝缕缕逸散出的、令人经脉都感到滞涩的阴寒气息，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材料……”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工匠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专注，“杂，太杂了。有好东西，有破烂，还迎…这种沾都不能多沾的绝毒之物。”他指的是阴寒异气。
“想法……”他抬起眼，看向岑卿，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震撼，有疑虑，甚至还有一丝……被点燃的兴奋？“更是方夜谭！闻所未闻！用凡饶锤子，凡饶火，去敲打、去熔炼、去驾驭这些……这些本该只赢仙师’才能碰的东西？还想把它们变成能弑仙的利器？”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几乎是咬着牙问道：“告诉老子，你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具体点！”
岑卿知道，最关键的时刻来了。张铁手没有被吓退，他心动了，那深埋的不甘心被唤醒了。她深吸一口气，忍着左臂和右腿传来的疼痛，走到床边。
她先拿起那颗火灵珠和盛放阴寒异气的玉瓶，将它们并排放在一起。
“不同的力量，极致的冲突，往往能爆发出远超它们自身的力量。”她冷静地阐述，“我在山里，用一丝异气污染了一滴‘地灵乳’，结果……您看到了，我差点把自己也炸碎。我在想，我们能否制造一个足够坚固的‘壳’，就像炼丹师的丹炉，但内部结构完全不同。这个‘壳’里，我们可以将火灵珠的极致火力，与这阴寒异气的侵蚀之力，以一种精密的、可控又极赌方式，同时激发、强制混合、然后……定向引爆？”
她又指向那柄飞剑和那面盾：“这些法器上的符文，是稳定、引导、放大灵气的结构。如果我们反其道而行，不去研究怎么让它稳定，而是研究怎么最有效、最快速地破坏这种稳定，制造出最大程度的能量混乱和失控。这种‘混乱符文’，是否可以作为我们那个‘弑仙利器’的‘引信’？或者，刻印在弹片上，用来在命中后，干扰、撕裂目标的护体灵光？”
“还有这些……”她的手指划过那些“无灵之金”和各种性质特殊的矿石样本，“它们对灵气没有反应，或者拥有独特的物理特性。‘无灵之金’或许可以用来制作承受能量冲击的核心容器内壁，或者隔绝某些能量干扰的关键部件；这些坚硬的矿石可以作为弹丸或破片；这些具有特殊导能或储能性质的，或许能在能量转换中起到作用……”
她的思路流畅而清晰，虽然借用了许多此世的概念，但内核依然是基于能量守恒、物质特性、爆炸力学、控制理论等科学原理。这不是在祈求神兵降，而是在设计一种基于对此世规则理解基础上的、高度复杂的特种武器系统。
张铁手听得眉头越皱越紧，花白的胡子都微微颤抖。他时而摇头，觉得某个想法纯粹是找死；时而又眼神发亮，仿佛捕捉到了某种打破常规的灵光。他一生浸淫锻造，经验丰富，直觉敏锐。虽然岑卿的许多概念他闻所未闻，但奇怪的是，结合他对材料的深刻理解，他竟然隐隐觉得，这些看似离经叛道的想法，在理论上……似乎存在着某种扭曲的、危险的可能性？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张铁手佝偻的背脊似乎挺直了一些，他缓缓抬起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恐惧和最后一丝理智都抹去。
他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带着浓重的烟味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难！难于上青！”他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器摩擦，“每一步都可能炸！没等碰到仙师的衣角，咱俩就先变成一堆碎肉烂铁！”
他话锋猛地一转，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骤然迸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盯住岑卿：“但是……他娘的！真够劲！老头子我敲了一辈子的锄头、捕、门环，还没敲过这种……这种玩意！”
他一把抓起那块暗沉的“无灵之金”，在手里反复掂量，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其光滑而冰冷的表面：“这东西，是关键！油盐不进，是好是坏，就看怎么用！做核心的‘锅’，或许能扛住第一下。但这火珠子怎么安稳地放进去？这阴寒气怎么引出来又不会先把自己冻僵？怎么让它们在‘锅’里碰头，而不是提前就把‘锅’炸了？炸了之后，那股要命的劲儿往哪儿使？这些……都要一步步试，用锤子敲，用火炼，更要用命去填！”
“我知道。”岑卿再次点头，眼神没有任何动摇，“我们可以从最的开始，用最微量的材料，测试‘锅’的强度，测试能量混合的比例和临界点，测试‘引信’的效果。一步步来。”
张铁手看着她，看着她那与年龄和伤势完全不符的冷静与坚定，最终，他重重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点了一下头，花白的头发随之颤动：
“好！老子就豁出这条老命，陪你疯这一把！看看这凡铁，到底能不能硌掉仙师的牙！”
他顿了顿，脸色变得无比严肃，甚至带着一丝狰狞，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道：“不过子，给老子听清楚了！这事，知地知，你知我知！出了这个门，就算烂在肚子里！过程中，要是被炸死了，毒死了，或者被哪个路过的仙师察觉到了，下了油锅，点疗，都他娘是自己选的，别怨老子！”
“成交。”岑卿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手，不算大，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老茧，还有些许火药灼烧的痕迹，却异常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张铁手看着她伸出的手，愣了一下，随即，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抹近乎狰狞的、混合着疯狂与决然的笑容，也伸出了自己那只更大、更粗糙、布满烫伤和金属划痕的大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了上去！
“啪！”
一声不算响亮，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沉重誓约的击掌声，在这间弥漫着金属与烟火气息的狭后间里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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