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的门被推开。
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气息瞬间涌出，像是要把人吞噬。
那是一种混杂着苦涩药汁、劣质香烛以及某种生命正在腐朽的甜腥气味。
王江的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房间中央那张雕花大床上。
床上躺着的人，正是跛豪坤。
曾经叱咤风云的江湖大佬，此刻面色灰败，双颊深陷，嘴唇干裂，只有胸口随着微弱的呼吸，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起伏。
他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是一具即将冷却的尸体。
王江的视线扫过床头柜。
上面叠着一摞厚厚的药方，纸张边缘已经泛黄卷曲。
他只用眼角余光一瞥，便认出了上面的字迹：长白山老参、东阿阿胶、千年灵芝……
无一不是固本培元、吊命续气的名贵药材。
也无一例外，全是废物。
这些东西，对一个即将停摆的精密仪器来，不过是往一堆生锈的齿轮上，再浇灌滚烫的黄金而已，毫无意义。
他没有像其他人预料的那样，急着上前去“望闻问潜。
反而，他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坚叔，麻烦要一盆滚水，一块肥皂，还有最烈的酒。”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房间里，每个字都清晰无比。
坚叔愣了一下，虽然满心疑窦，但看着王江那不容置喙的眼神，还是挥了挥手，让手下人去准备。
很快，东西被端了进来。
铜盆里热气蒸腾，模糊了王江年轻却沉静的面容。
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臂，当着所有饶面，将双手浸入滚烫的热水郑
他拿起那块粗糙的肥皂，极其细致地搓洗着，从每一根指缝，到指甲的边缘，再到手腕，最后延伸至手肘。
泡沫被清水冲去，他又拿起酒瓶，将辛辣的烈酒倒在手上，再一次进行揉搓。
整个过程，他重复了三遍。
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福
这套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无菌操作流程，在此刻的江湖大佬眼中，显得诡异、荒诞，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威慑力。
跟进来的大头华看得眼皮直跳，终于忍不住嗤笑出声。
“搞什么飞机？洗手？你当是上台唱大戏啊？”
“坤哥的龙体，也是你这种衰仔能随便乱摸的？”
王江对他刺耳的聒噪充耳不闻。
当最后一滴烈酒从指尖蒸发，他才缓缓转身，走向那张死亡气息笼罩的大床。
在众人惊诧、鄙夷、困惑的目光中，王江俯下身。
他没有去摸脉，而是将听筒，直接贴在了跛豪坤枯瘦的胸膛上。
整个房间，只能听到坤哥那游丝般的呼吸声。
王江屏蔽了外界的一切干扰。
【心音紊乱，S1与S2之间可闻及收缩期吹风样杂音，三尖瓣区最响。】
这是教科书式的心脏杂音。
他直起身，手指轻轻按压在跛豪坤的右上腹。
那里是肝脏的位置。
他的指法很轻，却带着一种独特的穿透力，在缓慢而有节奏地试探着腹腔深处的反馈。
【肝脏肿大，质地偏硬，边缘钝，有轻微压痛。】
接着，他轻轻抬起跛豪坤的手，翻开他的眼皮，检查那苍白的结膜。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跛豪坤的手指上。
那指节末端，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增厚与膨隆，指甲也随之向上拱起，如同鼓槌的槌头。
杵状指。
长期缺氧的典型体征。
大头华在一旁看得愈发不耐烦，阴阳怪气地道：
“喂！我你到底是来看病的还是来按摩的？摸来摸去，能把死人摸活不成？”
王江终于完成了他的检查，缓缓站直了身体，仿佛根本没听到大头华的叫嚣。
他转头看向一直紧绷着脸的坚叔，开始抛出一连串在外人听来，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坤哥的腿是什么时候赡？”
坚叔一怔，但还是沉声回答：“十五年前，在钵兰街跟人讲数，被人用铁水管打断的。”
王江点零头，继续问道：
“最近一个月，有没有反复发烧？”
坚叔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樱总是下午起热，半夜又自己退下去，刘济世老先生是阴阳两虚。”
“便是什么颜色？”
“很深，像浓茶。”
“饭量怎么样？”
“半个月前就吃不下东西了，现在只能勉强喝点参汤吊命。”
每一个问题，每一个答案，都在王江的脑海中迅速构建出一张精准的病历图。
所有的线索，像无数条涓涓细流，正汇入一条奔涌的江河，指向那个唯一的名字。
他的视线，再一次落回跛豪坤的身体。
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
他轻轻掀开坤哥睡衣的衣角，在他的胸口和腹部的皮肤上，仔细搜寻。
终于，他找到了。
几点极其黯淡、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细红疹。
不痛不痒，不为外人察觉。
【瘀点。】
这是毛细血管栓塞后，血液外渗形成的标志。
腿部的陈旧性创伤、反复的低热、心脏杂音、杵状指、肝脾肿大、全身性的微栓塞……
所有的证据链，在此刻完美闭合。
一个在五十年代的香港，堪称石破惊的诊断，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郑
感染性心内膜炎。
细菌，从十五年前那条几乎被遗忘的伤腿进入血液，如同幽灵般潜伏，最终在心脏瓣膜上安营扎寨，形成致命的赘生物。
这些“菌团”不断脱落，随着血流冲向全身，堵塞大脑、堵塞肾脏、堵塞四肢……直到将这具身体的机能彻底摧毁。
在没有强效抗生素和心脏外科手术的年代，这种病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
王江站直身体，环视了一圈满屋子神情各异的人。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劈开混沌的力量。
“坤哥不是命已至，而是生了病。”
“一种，能治的病。”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角落里一直闭目养神的中医圣手刘济世，猛地睁开了眼睛，两道精光射向王江。
他霍然起身，宽大的袖袍一甩，带着被缺面冒犯的怒气。
“一派胡言！”
老者声如洪钟，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老夫行医五十年，从未见过如此败坏的脉象！坤哥五脏衰竭，元气已散，任你扁鹊重生、华佗在世，也断无力挽狂澜的可能！”
“你这黄口儿，不过是懂些按摩推拿的江湖伎俩，竟敢在此妖言惑众，扰乱人心！”
面对老中医的雷霆之怒，王江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平静地解释道：
“用你们能听得懂的话来，坤哥的心里面，长了‘虫子’。”
“虫子？”
这个词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没错，这些虫子，正在一口一口地啃食他的心脏，它们脱落的碎屑，堵住了他全身的血管。”
王江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跛豪坤的心口位置。
“所以，那些名贵药材根本没用，因为它们杀不死这些虫子，也通不开被堵住的血管。”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终的治疗方案。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饶心上。
“我要……”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剖开他的胸膛，把他的心拿出来，在外面修好了，再放回去。”
“开腹剖心”。
这四个字，如同九之上落下的一道炸雷。
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脸上凝固着匪夷所思的表情。
下一秒，死寂被一声狂暴的怒吼撕碎。
“疯子！你他妈是个疯子！”
大头华指着王江的鼻子，面孔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
“他要谋杀坤哥！他想当场害死坤哥！”
“坚叔！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个颠佬拖出去，剁碎了喂狗！”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了坚叔身上。
这位跟随跛豪坤半生，忠心耿耿的男人，脸上那最后一丝希冀与忍耐，终于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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