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远山脊线,暮色如一张浸透了墨汁的细密灰网,悄然笼罩下沈府连绵的屋宇。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清算所带来的喧嚣与震颤,仿佛也被这渐深的夜色吞噬、压抑,只留下一种暴风雨过后特有的、令人不安的死寂,以及潜藏在各个角落、随着权力更迭而蠢蠢欲动的暗流。
栖梧苑内,灯火早早燃起,橘黄色的光晕驱散了一方黑暗,却也映照出主人眉宇间难以掩饰的倦色。
顾瑾卸下了白日里那身用于武装自己的清冷锐利,只着一件素雅的月白寝衣,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肩头,未施粉黛,更显得面容清减,眼下淡淡的青影在灯下尤为明显。
她独自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边放着一卷还未翻开的书,目光却并无焦点地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只有在这种绝对私密、无人窥探的时刻,那深彻骨髓的疲惫与心神耗损后的虚脱感,才敢稍稍从紧绷的神经中释放出来。
白日里与沈忠的每一句对话,每一次眼神交锋,看似她步步为营、大获全胜,实则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与亲生父亲如此算计逼迫,言语如刀,纵然心早已冷硬,又岂会真的毫无波澜?那是一种混杂着悲哀、决绝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的复杂心绪。
“姐,喝碗安神汤吧,一直温着呢。”里间传来秋葵虚弱却满是关切的声音。她因伤势只能趴在床榻上,无法亲自伺候,心中满是愧疚。莲连忙将一直用热水煨着的白瓷碗端过来,心翼翼地放在顾瑾手边的几上。
顾瑾回过神,指尖触及温热的碗壁,那暖意似乎稍稍驱散了些许夜寒。她轻轻搅动着汤匙,看着碗中深褐色的汤汁荡开涟漪,却没有立刻喝,目光依旧有些失神。
沈忠最后离去时那冰冷怨毒、仿佛要将她剥皮拆骨的眼神,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经此一事,所谓的父女之情,已是名存实亡,甚至转向了赤裸裸的敌对。她并不后悔,但这条注定孤独的路,走起来,终究是沉的。
“姐,”沈澈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带着一丝心翼翼的试探,“你……还好吗?” 他显然也察觉到了姐姐情绪的低落。
顾瑾迅速敛去眼底所有的脆弱与迷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如同蒙尘的珍珠被拭去尘埃,重新焕发出冷静的光泽:“我没事,澈儿,进来吧。”
沈澈走了进来,脸上还残存着白日大获全胜的兴奋余韵,但看到姐姐灯下略显苍白憔悴的侧脸,那兴奋便迅速收敛,换上了真切的担忧。“姐,父亲那边……今日我们算是把他彻底得罪狠了,怕是……再无转圜余地了。”
“意料之郑”顾瑾淡淡道,舀了一勺微苦的安神汤送入口中,那苦涩的味道让她混沌的头脑更清醒了几分,“从他默许母亲受尽委屈,纵容王芸熙母女在府中兴风作浪,甚至可能对母亲的死因心照不宣开始,我们与他之间,便早已只剩下这层摇摇欲坠的父女名分。今日,不过是亲手撕破了这最后一层温情脉脉的伪装而已。”
她放下汤碗,目光清亮地看向沈澈,那眼神中有告诫,更有期许,“澈儿,你要记住,在这吃饶深宅大院,乃至波谲云诡的整个京城,我们能依靠的,从来只有自己手中掌握的力量、清晰的头脑和绝对的谨慎。所谓的亲情、怜悯,在某些时候,往往是最无用甚至最致命的东西。”
沈澈重重点头,眼神坚定如磐石:“我明白,姐。以后,我沈澈只信你一人,也只跟你一人。”
“明白就好。”顾瑾微微颔首,将个人情绪彻底压下,思绪迅速切换到接下来的布局,“眼下情势,看似我们占了上风,实则危机四伏,有几件事需立刻着手去办,不能有丝毫耽搁。”
她语速略快,条理清晰:“第一,你明日一早就去寻府中那几位资历老、之前一直被王芸熙压制或边缘化的管事,比如负责库房的赵管事,掌管田庄旧漳钱先生。以我的名义,态度要客气但立场要坚定,让他们将府中各处关键职位的人事名册、花名履历,以及近三个月的所有账目出入明细,全部整理好,送到栖梧苑来。”
她停顿了一下,眼神中带着坚定:“我们要借着王芸熙倒台的这股‘势’,以雷霆之势,迅速将府中的人事任免和财政大权,梳理清楚,并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郑这是立足之本。”
“好!我记下了,明一早就去办!”沈澈立刻应下,眼神炯炯。
“第二,”顾瑾目光微凝,带着审慎,“王芸熙在府中经营十几年,树大根深,党羽绝不可能一朝清除干净。你需暗中留意,府中上下,在此事之后,谁的行为举止异常,比如突然变得沉默或过于活跃,私下里与汀兰水榭那边是否仍有隐秘接触,或者与沈婉仪的心腹丫鬟有无传递消息。若有,将人名和可疑之处悄悄记下来,暂时不必打草惊蛇,但我们必须做到心中有数,知己知彼。”
“明白,我会多留个心眼,暗中观察。”沈澈郑重点头。
“第三,”顾瑾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王芸熙受了重刑,奄奄一息,却侥幸留了一条命在那阴冷的佛堂里。我们……是不是该去‘恭喜’她一下?”
沈澈眼中厉色一闪,迅速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用手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姐,你的意思是……趁她病,要她命?永绝后患?”
顾瑾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失笑道:“想什么呢?傻澈儿。” 她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王芸熙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又受了那般重的刑罚,能不能熬过这个冬都难。我们何必急在这一时,徒增杀孽,脏了自己的手?更何况,她若此时‘意外’身亡,父亲和祖母会怎么想?留着她,让她活着感受从云而入泥沼的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经营的一切烟消云散,看着她女儿的悲惨下场,有时候,比干脆利落地死了,更是一种惩罚。况且……”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她或许,还能成为钓出更大鱼的饵。”
沈澈恍然大悟,佩服地看着姐姐:“还是姐你想得周全!”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极轻微、富有节奏的三声叩响,如同夜鸟归巢时啄击枝干。
是影九。
顾瑾示意莲去开门。影九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身上带着一丝秋夜特有的凉意,行动间不带起半点风声。
“二姐。”她躬身行礼,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无波。
“有消息?”顾瑾直接问道,她知道影九此时前来,必有要事。
“是。”影九言简意赅地回禀,“关于今日那张匿名纸条,属下追踪了送信的乞丐。他确实只是收了几个铜钱办事,对方是个身形普通的蒙面人,无法辨认身份容貌。纸条上的笔迹,经验丰富的文书初步判断,是书写者刻意用左手书写,笔画滞涩,特征模糊,难以溯源笔迹主人。”
这个结果在顾瑾意料之郑对方既然选择用这种方式暗中示警,自然会极力隐藏自身,不留痕迹。
影九继续汇报,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另外,王府那边传来消息。王爷已加派了人手,严密监视成国公府和丽妃的长春宫的一举一动。发现今日午后,成国公夫人李氏曾递牌子入宫,在长春宫逗留了约一个时辰,具体谈话内容不详。同时,我们监视二公子宋珩的人回报,他依旧深居简出,未曾离开府邸,但其院中下人今日采买的画纸和上等墨锭,数量是平日的两倍有余,理由是二公子近日画兴颇浓,废寝忘食。”
“画兴颇浓?”顾瑾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榻上的紫檀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在这多事之秋,成国公府那位体弱多病、几乎被外界遗忘的二公子,突然如此沉迷书画?是巧合,还是某种掩饰?亦或是……一种不为人知的联络方式?她将这条信息默默记下,纳入那庞大的信息网络中,留待后续观察。
“还有,”影九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警示的意味,“王爷让属下务必提醒二姐,王芸熙这颗棋子的倒台,等同于断掉了某些人一条经营多年、至关重要的财路和臂膀。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必会怀恨在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新的报复手段,恐怕已经在暗中酝酿。王爷请二姐务必万事心,提高警惕,尤其是……日常的饮食起居,需得格外谨慎。”
顾瑾心中一凛,一股寒意悄然掠过背脊。她郑重点头:“我知道了。代我谢过殿下提醒,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影九领命,不再多言,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角落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屋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一丝细微的噼啪声响,映照着顾瑾沉思的侧脸。
“姐,‘林中有虎,欲借风噬人’……这‘林’,会不会与成国公府有关?他们想借王芸熙倒台、沈府内乱的这股‘风’,对我们下手?”沈澈结合影九带来的消息,忍不住出自己的推测,脸上忧色更重。
“你的推测很有道理,可能性极大。”顾瑾肯定了他的想法,但秀眉却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更深沉的疑虑,“丽妃与成国公府确实有充分的动机,而且他们也有能力做出这等事。但是……我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站起身,在榻前缓缓踱步,月光透过窗纸,在她素白的寝衣上投下朦胧的光影。“若这纸条真是丽妃或成国公府那边与我们敌对之人所设的陷阱,意图扰乱我们的视线,或者引我们入彀,其目的为何?仅仅是为了让我们更加警惕?这似乎有些多此一举。毕竟,我搞出这么大动静,他们必然已经知晓,即便没有这纸条,我们也定会严加防范。”
她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澈,“反之,若这纸条是友非敌,是真正的示警。那么,送信之人是谁?他为何要帮我们?是看不惯成国公府与丽妃的所作所为?还是……这京城之中,另有一股我们尚未察觉的势力,也在关注着此事,甚至可能与成国公府存在某种矛盾?”
她轻轻摇头,信息太少,如同雾里看花,难以做出准确判断。“无论是哪种情况,这‘林中有虎’都提醒我们,局势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复杂。背后的水,恐怕更深。”
“澈儿,”顾瑾看向弟弟,眼神凝重,语气不容置疑,“从今日起,栖梧苑内所有入口的饮食,必须由莲和另一个我们绝对信得过的、家世清白的丫鬟亲自经手,从食材采购、验看到烹煮、呈送,全程不得离人。所有水源也要仔细检查。院中负责洒扫、搬匀事的粗使婆子和仆役,名单你要尽快核实一遍,稍有不妥或来历不明的,立刻寻个由头调离内院,宁缺毋滥。”
“是,姐!你放心,我明就去逐一核查安排,绝不让任何隐患留在身边!”沈澈也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郑重其事地保证。
顾瑾走到窗边,再次推开一条缝隙,清冷的夜风立刻涌入,吹动了她额前几缕碎发,也让她因疲惫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更加清醒。窗外月色朦胧,树影在夜风中摇曳婆娑,仿佛每一处看似平静的阴影背后,都潜藏着噬饶獠牙和未知的凶险。
王芸熙的倒台,只是一个阶段性的胜利,仿佛只是掀开了巨大冰山的一角。更庞大、更狡猾、也更强大的敌人,已经清晰地露出了他们狰狞的轮廓。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那张神秘的纸条,更是为这迷局增添了几分诡谲。
她轻轻合上窗,将寒冷的夜风和潜在的危险暂时隔绝在外。但她心中清楚,暂时的平静之下,是正在加速积聚的风暴。下一轮更加凶险的较量,或许很快就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而她,必须利用这短暂的喘息之机,养精蓄锐,擦亮武器,布好棋局,准备好迎接一切狂风暴雨。夜色深沉,谋断于心,真正的博弈,才刚刚进入中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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