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舟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三毫米处，指腹因为用力而泛白。屏幕上是编辑半时前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确定了，就按这个版本发，明早般准时推送。”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是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沉得发闷。这篇稿子他写了整整三个月，从初春飘着冷雨的清晨，到盛夏蝉鸣聒噪的午夜，电脑文件夹里存着十七个不同的版本，每个版本的命名后面都跟着一串潦草的日期，像是他这三个月来踩下的杂乱脚印。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舟，今晚回不回家吃饭？你爸买了条鲈鱼，想给你补补。”
林舟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分钟，指尖在屏幕上敲出“今晚要加班”，删了，又敲出“可能晚点回”，想了想还是删掉，最后只回了个“嗯”。他知道母亲不会追问，从到大，他但凡“嗯”的时候，多半是心里有事，母亲总能准确捕捉到那一点点藏在语气里的犹豫。
他起身走到窗边，写字楼外的霓虹灯已经次第亮起，把夜空染成一片模糊的橘色。楼下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车灯连成流动的光河，每一盏灯后面都藏着一个故事，或许此刻也有人像他一样，在等待着什么被“发出”的瞬间。
三个月前，他在一次采访中偶然听到了那个故事。城郊老城区里有个即将拆迁的废品回收站，老板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姓陈，大家都叫他陈老头。陈老头守着那个堆满了旧书、破铜、烂铁的院子整整四十年，院子角落里有一棵老槐树，据是他年轻时和妻子一起种下的。拆迁队已经来了三次，每次陈老头都拿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坐在槐树下，谁话都不理。
林舟第一次见到陈老头时，他正蹲在一堆旧报纸前，用袖子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灰尘。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他佝偻的背上，像撒了一把碎金。“这些报纸啊，都是时光的骨头。”陈老头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看这张，一九九八年的，上面有抗洪的新闻，我儿子那年就在抗洪前线。”
林舟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后来他才知道，陈老头的儿子在那次抗洪中牺牲了，年仅二十岁。那张报纸是陈老头从废品站里翻出来的，一直留着，看了整整二十五年。
稿子写了改，改了写。编辑他写得太“软”，没有冲突，没有爆点。林舟咬着牙加了些拆迁队和陈老头对峙的情节，可写完又觉得心里不舒服，像是把陈老头的伤口硬生生撕开给人看。他想起陈老头抚摸那张旧报纸时的眼神，温柔得像在看一个熟睡的婴儿，那里面没有愤怒，只有怀念。
凌晨一点，林舟的电脑屏幕依然亮着。他把稿子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那些文字像是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跃、重组。陈老头的声音，槐树叶的沙沙声，拆迁队机器的轰鸣声，还有自己深夜敲键盘时的哒哒声，全都混在一起，在他脑海里盘旋。
手机再次震动，是编辑发来的消息：“准备发了，最后检查一遍标题。”
标题是“老槐树下的守望”。林舟盯着那五个字，忽然想起陈老头过，每年槐花盛开的时候，他妻子都会摘下最新鲜的槐花，给他做槐花饼。“她做的槐花饼啊，甜得能让人忘了所有苦。”陈老头这话时，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眼里闪着光。
“就这个标题。”林舟回复道。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他感觉全身的力气像是被瞬间抽干了，瘫坐在椅子上，盯着屏幕上弹出的“发送成功”提示，忽然鼻子一酸。他不知道这篇稿子发出去后会有多少人看，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真的懂陈老头的守望，更不知道这篇稿子能不能改变什么。
窗外的渐渐亮了，第一缕晨光透过玻璃照在键盘上，把那些磨损的按键照得清晰可见。林舟拿起手机，给母亲回了条消息：“妈，我回家吃早饭。”
他关掉电脑，起身走出办公室。楼道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走到楼下时，他看到报亭的老板正在摆报纸，阳光洒在老板的脸上，暖洋洋的。
林舟忽然想，或许每个被发出的故事，就像这清晨的阳光，不管有没有人在意，总会如期而至，照亮一些角落，温暖一些人心。
他加快了脚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想告诉母亲，他写了一个关于等待和守望的故事，那个故事，刚刚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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