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
地下指挥室里，连空气都是黏的。
呛饶雪茄烟味、汗臭、消毒水，三种味道拧成一股绳，钻进鼻子里，直冲灵盖。
唐生智的军靴后跟一下一下地敲着水泥地，有节奏，又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烦躁。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墙上的地图，地图上红蓝铅笔交错的痕迹，勒得他喘不过气。
尖锐的电话铃声刚炸响，就被他的副官一把按死。
一个参谋官快步走来，立正站好，声音都在抖。
“报告长官，紫金山教导总队阵地再度告急！桂总队长请求支援！”
他顿了顿，艰难地吞了口唾沫。
“他……再没有援兵，他们……只能全体殉国了！”
“支援？拿什么支援！”
唐生智一巴掌拍在桌上，水杯里的水先是跳了一下，然后整个杯子跟着翻滚落地，碎成一地。
“老子的预备队呢！一个不剩全填进去了！你问我拿什么支援？”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指挥鞭，朝着地图上的紫金山位置，狠狠抽了下去！
啪！
清脆的一声，让指挥室里所有垂着脑袋的军官，肩膀都缩了一下。
谁都清楚，南京，完了。
现在大家嘴上不，心里琢磨的，已经不是怎么守城。
是怎么跑。
唐生智胸口剧烈起伏，最后那口气卸掉，整个人垮塌进椅子里。
他抬手用力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目光失焦地穿过地图，看向了江对岸。
那里，才有活路。
指挥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
“报告！！”
一声嘶吼，打破了这片死寂。
一个通讯参谋，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他跑得太急，一脚绊在门槛上，整个人往前乒，手里的电报纸都飞了出去。
“混账东西！成何体统！”唐生智正一肚子邪火没处撒，见状眼珠子都红了，“塌下来了？”
那通讯参谋顾不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捡电报，双手撑着冰冷的地面，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蹦起来，从喉咙里往外挤字。
“长……长官……”
“大捷——！”
这两个字，他几乎是用尽了肺里最后一口气吼出来的。
“……什么？”
唐生智怀疑自己因为缺觉出现了幻听，他掏了掏耳朵，整个上半身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向前探去。
“你他娘的刚才什么？再一遍！”
指挥室里，所有原本低垂的脑袋，此刻齐刷刷地抬起，几十道视线刀子似的，钉在了那个还趴在地上的通讯参仇身上。
“报告长官！”
通讯参谋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个标准的立正。
“刚刚接到教导总队急电！日军第23联队，在紫金山南麓白马山庄峡谷，被我军……全歼！”
全……歼？
唐生智的嘴巴一点点张开，大得能塞进去一个拳头。
他身边的参谋长第一个失声叫了出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第23联队那是鬼子的主力！四千多人！桂永清都快被打残了，他拿头去全歼？”
“不是教导总队！”
通讯参谋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狂热的神采，那是一种见证了神迹的表情。
“电报上，是教导总队和一支番号疆孤狼’的友军部队，协同作战！”
“这支孤狼部队，先是端了鬼子第六师团的三个炮兵阵地，然后只用两百人，把鬼子整个23联队，从紫金山给钓了出来！”
“他们把鬼子引进了峡谷，炸塌了山，封死了出口……然后……然后就全给包了饺子！”
孤狼？
李默？
唐生智的脑子文一声，他想起来了。
桂永清是报告过，城外有这么一号人。
当时他只当是哪个山头的土匪走了狗屎运，随手把电报扔到了一边。
谁能想到。
这条他看不上眼的泥鳅，竟然是一头能翻江倒海的猛龙！
唐生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
他的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不是紫金山解围了，也不是死了多少弟兄。
而是……
这份战报，送到武汉，委员长会怎么批示？
报纸的头版头条，会用多大的字？
那些在背后等着看他唐某人笑话的同僚，见了面又会是什么表情？
他眼里的血丝在飞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灼饶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压抑的笑声从他喉咙里滚出来，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响彻整个地下室的狂笑。
他一把推开面前的桌子，重新站直了身体，腰杆挺得笔直，哪里还有半点刚才的颓势。
“快！立刻给桂永清回电！”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告诉他！我唐某人，要亲自为他，为那位孤狼部队的李默团长，摆庆功宴！”
“地点，就在我这卫戍司令部！”
“还有！”他抬高了音量，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立刻将此大捷，用明码电文，通电全国！昭告中外！”
“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我南京守军，是如何痛击日寇的！”
……
另一边，孤狼坳的临时指挥部里，气氛却冷得掉渣。
“默爷，唐生智这老子安的什么心？请咱们吃庆功宴？”
老七捏着刚收到的情报，一张脸都快拧成了麻花。
“咱们弟兄的血还没凉透，他倒有心思摆桌子喝酒？放他娘的什么屁呢！”
“这顿酒，怕是不好喝。”
钱虎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后面，他的眼神透着警惕。
“咱们现在名头太响，又不在他唐司令的册子上。这位长官，是想借着喝酒的名头，给咱们的脖子上套根绳儿。”
李默没话。
他正坐在火堆旁，专心致志地，用一块浸了油的软布擦拭着他那支宝贝98K的枪机零件。
每一个零件在他手里，都像是被盘了多年的玉器，透着温润的光。
听到庆功宴三个字，他擦枪的动作，慢了一拍，也仅仅是慢了一拍。
“默爷，去不去？”王根生也蹲了过来，语气里透着股担心，“那毕竟是南京城最大的官儿，咱要是不给面子，怕是不好收场。”
李默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
他拿起那个光亮的枪机零件，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吹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这才抬眼，看向围过来的一圈人。
“去。”
他只了一个字。
“啊？”
钱虎、老七、王根生三个人，同时愣住了。
“不但要去，”李默笑了，那笑容没到眼睛里，“还要敲锣打鼓地去。”
他的目光，落在了周耀祖身上。
“周营长，这次，又要你跑一趟了。”
周耀祖“噌”地一下站得笔直：“李团长您吩咐！”
“你替我去。”
李默慢条斯理地将零件装回枪身，“咔哒”一声，机括咬合的声音，清脆悦耳。
“带上二十个弟兄，挑我们最好的行头穿上，开上缴获的卡车，把咱们‘孤狼’的旗子，给我扯起来，有多高扯多高。”
“你就跟唐司令，我李默，正带人追鬼子的屁股，实在是抽不开身。你，周耀祖，就代表我，代表我们孤狼上下所有弟兄，去领功，去喝酒。”
周耀祖脑子转得飞快，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又一出戏。
默爷这是要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去捧那位唐司令的场。
“那……唐长官要是问起咱们部队的情况，我怎么回？”
“你就，”李默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咱们现在兵强马壮，枪多人也多，就缺个正经名分。盼着能被党国收编，好名正言顺地为国效力。”
“总之，他想听什么，你就什么，怎么能让他放心，你就怎么。”
“明白了！”周耀祖领命而去。
“默爷，”钱虎还是有点不踏实，“就让周营长他们去，万一那姓唐的翻脸，把人给扣了怎么办？”
“他不敢。”
李默将最后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压入弹仓，站起身。
“现在，我，是我们这位唐大司令，向武汉报功的最大本钱。是整个南京城几十万守军眼里的活菩萨。”
“他要是敢动我的人，不用我动手，城里那些弟兄们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他不但不敢动，还得好酒好菜，把周耀祖他们当祖宗供起来。”
李默走到山洞口，望着南京城方向。
因为白马山庄峡谷的大捷，那片夜空，似乎都比往日明亮了几分。
“他现在把咱们捧起来，当成他的功劳簿，通电全国。”
“这很好。”
李默的声音很轻，却让身后的钱虎几个人，齐齐打了个冷颤。
“让他捧。”
“捧得越高……”
“……将来他跑路的时候，才摔得够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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