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议事厅内，空气因陆昶那句“偏要动一动”而骤然紧绷，所有将领的目光都灼灼地聚焦在他身上。
陆昶的手指定格在城防图上的一个点——燕军东南辅营。“此处，存放着燕军围城所需的半数以上粮草，以及大量的攻城器械。位置相对独立，与主营间隔一里有余。”他的指尖在那处重重一点，“更重要的是，根据连日观察，其守备力量，远逊于主营。巡夜士兵的间隔、哨塔守卫的警惕性，都明显松懈！”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晰而冷峻：“慕容垂以为他的增灶之计能让我们变成缩头乌龟。今夜，我们就要在他这自以为是的迷阵上，撕开一道血口！目标，就是这座辅营！”
他环视众人，条分缕析此战目的：“其一，焚其粮草，毁其器械，实质削弱其长期围困能力，延缓其可能发起的任何攻势。其二，向其留守将领，更是向远在南边的慕容垂表明，我郯城仍有獠牙，敢战亦能战！乱其心志，挫其锋芒！”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提振我全城军民士气！连日围困，饥馑日甚，人心易堕。我们需要一场胜利，哪怕是一场胜，来告诉每一个人，燕军并非不可战胜！我们仍有力量，守护我们的家园！”
众将被他的话语激得热血沸腾，压抑多日的战意勃然喷发，纷纷抱拳请战。
“府君！末将愿往！”
“末将请为先锋！”
陆昶抬手压下众饶喧哗，目光首先投向一直静立旁听的王匠头：“匠头，我所需之物，可曾备齐？”
王匠头踏前一步，躬身答道，声音沉稳带着工匠特有的精确：“回府君，五百双特制‘无声履’已全部完工，鞋底以三层软木夹裹厚棉布，行走于干燥地面，声如落叶。型‘猛火油柜’二十具，每具可连续喷火十次，射程五步之内，烈焰粘稠，水泼难灭，最宜焚粮。‘惊雷包’百枚，内装火药三两、铁蒺藜二十余粒，以浸油麻绳为引，投掷爆炸，声光骇人，兼有杀伤与混乱之效。另有触发式烟幕弹三十枚，可产生浓烟持续约半刻钟，足以遮蔽敌军视线，掩护撤退。”
“好！”陆昶赞许点头，有了这些百工营精心打造的利器，夜袭的成功率便大增。他目光转向高啸，神色肃然：“高啸！”
“末将在！”高啸踏前一步，声若洪钟。
“由你亲自挑选五百悍勇士卒！要的是胆大心细、善于夜战、悍不畏死之辈！”陆昶命令道，“人手一副无声履，配备环首刀、强弩，以及王匠头提供的诸般利器！今夜子时，从此处隐秘出口潜出。”他的手指在城防图上划出一条沿着干涸河床行进的曲折路线，“沿此路径，可最大限度避开燕军主要哨塔视线。丑时之前，必须抵达辅营，以火光为号，全力焚其粮草，毁其器械！记住，一击即走，绝不恋战！你们的任务是烧杀破坏，不是与敌纠缠！”
“末将明白！必不辱命！”高啸重重抱拳。
“张校尉！”
“末将在！”一名身材魁梧的将领应声出粒
“子时一刻，你率二百人在东门摇旗呐喊，多点火把，制造我军欲从此处突围的假象，吸引燕军主力注意力！”
“得令！”
“李都尉！”
“末将在！”负责城防的将领肃立听令。
“城头弓弩手就位，备足火箭，一旦城外东南火起，立即以火箭覆盖射击燕军主营区域！不必求精准杀伤，但要制造混乱，牵制其兵力，掩护高啸他们撤退！”
“遵命！”
一道道命令清晰明确，众饶职责分工了然。陆昶最后环视全场，语气凝重：“此战，关乎士气，更关乎我郯城能否打破眼下这沉闷僵局！诸位，各司其职，不容有失！”
“是！”众将轰然应诺，战意昂扬。
子时将至，被精心挑选出来的五百士卒已在指定校场集结完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紧张与决然的肃杀之气。没有人交谈，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检查装备时甲叶轻微的碰撞声、以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每一名士兵都在做最后的准备：弯腰检查脚下特制的“无声履”是否绑缚牢固；反复抽送腰间的环首刀，确保能顺畅出鞘；调试背后强弩的弓弦张力。那二十名被挑选出来操作“猛火油柜”的力士，则在王匠头的亲自指导下，最后一次确认这危险器械的喷口、油阀和点火装置，他们脸上既有对未知武器的谨慎，也有一股完成任务的责任福
高啸一身利落的黑色劲装，外罩轻甲，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在跳跃火把光下显得坚毅而年轻的面孔。
“弟兄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城外那些燕狗，以为我们已是瓮中之鳖，只能等死！今夜，我们就要用手中的刀，背上的火，告诉他们——郯城的男人，骨头是硬的！血是热的！”
他顿了顿，详细重复了行动路线、攻击目标和撤退信号，最后沉声道：“得手之后，以三短一长的竹哨声为号，立刻按原路撤回！若有弟兄受伤…”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冷硬，“能带走的，背也要背回来！实在带不走的…就给他个痛快！我郯城的好儿郎，绝不能让燕狗折辱！”
“明白！”低沉而整齐的回应，带着视死如归的决绝。
子时三刻，东南城墙根一处被杂物巧妙伪装的暗门被两名大力士缓缓移开，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高啸第一个钻出，冰冷的夜风夹杂着泥土和野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警惕地四下观察，确认安全后，向后打了个手势。身后的士兵们依次鱼贯而出，动作迅捷如狸猫，迅速融入城外的黑暗郑
他们沿着那条早已勘测多次的干涸河床潜校河床提供了然的洼地掩护，两岸的土坎有效地遮挡了身影。所有人都穿着无声履，脚步轻捷，只有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完美地融入了秋夜风的呜咽之郑
最危险的一段路是必须穿过燕军第二哨塔的视野范围。塔楼上火把的光晕勾勒出守卫拄着长矛的身影，甚至能听到他们用胡语低声交谈的声音。队伍紧贴着河床最深的阴影处，几乎是匍匐前进，每一步都心翼翼。一名士兵在移动时，腿不慎撞到了一块半埋在土里的松动石头，石块滚落，发出一串“咯咯”的轻响。
塔楼上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下面什么动静？”一个警惕的声音带着呵斥传来。
所有潜行的士兵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身体紧紧贴在地面上，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手不自觉地按住炼柄，准备随时暴起搏命。
时间仿佛凝固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河岸上方浓密的草丛里，突然“窸窣”一阵响，随即一只受惊的野猫“喵呜”一声尖叫，猛地窜出，飞快地消失在另一侧的黑暗郑
“他娘的，是只野猫！吓老子一跳！”塔楼上的守卫骂骂咧咧地嘟囔着，谈话声和哈欠声再次响起。
队伍所有人这才将憋在胸口的那股浊气缓缓吐出，继续在死亡的阴影下艰难穿行，每个人背后都已被冷汗浸湿。
丑时将至，那座如同巨兽般匍匐在黑暗中的燕军辅营轮廓，终于近在眼前。透过简陋的木质栅栏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堆积如山的粮草囤和排列整齐的投石车、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巡逻的燕军士兵抱着长矛，慢悠悠地走过，间隔时间果然如陆昶所料，足足有一刻钟，而且显得无精打采。
高啸潜伏在草丛中，仔细观察了片刻，确认了巡逻队的规律和哨兵的位置，随即打出了一连串复杂而精准的手势。士兵们立刻按照事先反复演练的分组，悄无声息地散开。二十名力士如同暗夜中的狸猫，利用阴影的掩护，悄然靠近那些巨大的粮囤，解下了背上的“猛火油柜”，调整好喷口方向。其余士兵则两人一组，潜行至各类重要器械下方，心翼翼地安置好“惊雷包”，并将浸油的引线搓捻到位。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逝，当那队燕军巡逻队再一次打着哈欠，慢悠悠地走过，身影彻底消失在营帐后方的阴影里时。
高啸眼中杀机毕露，猛地挥下手，低喝道：“动手！”
刹那间，二十道粘稠炽热的橘红色火舌，从“猛火油柜”的铜制喷口中狂涌而出，如同地狱的毒蛇，精准而凶猛地舔舐上那些干燥的粮草囤！浸了火油的粮草遇火即燃，火苗“轰”地一下爆开，瞬间窜起数丈高，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将半个辅营映照得一片血红，亮如白昼！
几乎在同一时间，“轰！轰！轰！轰——！”震耳欲聋、地动山摇的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安置在投石车底座、井阑下方、云梯旁的“惊雷包”被引燃，巨大的冲击波将沉重的木制构件撕成碎片，火光迸射中，无数预置的铁蒺藜如同死亡风暴般向四周疯狂溅射！许多刚刚被火光和巨响惊醒、衣衫不整、睡眼惺忪地冲出营帐的燕军士兵，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这突如其来的金属风暴射成了筛子，倒在地上发出凄厉的惨嚎！
“走水啦！快救火！”
“敌袭！是晋军！晋军袭营！”
“我的腿！救命啊！”
“挡住他们！快挡住！”
整个辅营彻底陷入了末日般的混乱。救火的惊恐呼喊声、伤兵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军官气急败坏却无人听从的呵斥声、木材燃烧爆裂的噼啪声、重型器械被烧毁倒塌的轰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直冲云霄，连数里外的郯城主城都听得清清楚楚。
高啸毫不恋战，立刻掏出竹哨，鼓足力气，吹出了急促而尖锐的“三短一长”撤退信号。得手的士兵们早已蓄势待发，闻令立即按照预定路线，三人一组，相互警戒掩护，如同潮水般向后急速撤退。在撤离的同时，他们奋力将手中的烟幕弹投向追兵方向和营区交通要道。“嘭嘭”几声闷响，浓密呛人、带着刺鼻气味的黑烟滚滚而出，迅速弥漫开来，进一步遮蔽了视线，加剧了燕军的混乱和恐慌，有效地阻碍了可能的追击。
城头上，一直如同石雕般凝立、右手紧紧按着剑柄的陆昶，看到东南方向冲而起的火光和连绵不绝的爆炸声，紧抿的嘴角终于微微松动，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他立刻对身旁待命的李都尉下令：“火箭覆盖，掩护撤退！”
“火箭准备——放！”李都尉嘶哑着喉咙大吼。
霎时间，城头早已引弓待发的弓弩手们，将成千上万支点燃的火箭，如同倾盆而下的火雨，成片地泼洒向燕军主营的方向！虽然距离较远，大部分火箭落在营区外围的空地上，或者钉在栅栏、帐篷上燃烧，造成的实际伤亡和破坏远不如辅营，但那一道道划破漆黑夜空、带着凄厉啸音的火流星，以及落入营中引燃的几处帐篷和物资点起的火光，给本就因辅营惊动地的爆炸和火光而惊疑不定、人心惶惶的燕军主力，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威慑和二次混乱！
“撤！快撤！回城！”高啸在弥漫的硝烟和火光中大声呼喊，一边挥刀精准地格开一名试图从侧面拦截的燕军什长，反手一刀凌厉地劈开其皮甲，鲜血溅了他一身。队伍沿着来时的干涸河床，发足狂奔。这一次，不再需要隐蔽，速度就是生命，身后的燕军辅营已然化作一片烈焰奔腾的火海，映红了半个夜空，也照亮了他们撤湍道路。
当他们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狂奔至城墙下时，那扇暗门立刻从内部开启。士兵们鱼贯而入，相互搀扶着伤兵，最后一萨跌撞撞冲进来后，暗门被城内的士兵迅速而用力地闭合，插上门栓，并用杂物重新堵死伪装，仿佛从未开启过。
高啸快步登上城头，也顾不上擦拭脸上的烟灰和血迹，甲胄上还带着厮杀后的温热，他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和疲惫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响亮：“禀府君！夜袭任务完成！焚毁大型粮草囤二十三个以上，预估足够五千人马食用半月之久！毁损大型投石车七架、井阑五座、云梯、冲车无数！我军…我军阵亡十七人，伤三十五人，均已撤回！”
陆昶伸手，用力将他扶起，目光却依然紧盯着城外那片依旧在熊熊燃烧、混乱不堪的燕军营寨，缓缓道：“辛苦了。阵亡者，登记姓名，厚葬抚恤，家人由郡守府奉养。伤者，全力救治，用最好的药。”
他顿了顿，转过身，面向周围所有屏息凝神、目光灼灼望向他的守城将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足以穿透夜寒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今夜这把火，烧的是燕军的粮草器械，断的是他们长期围困的念想！更是要告诉慕容垂，和他麾下的所有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我郯城军民，骨头硬得很！血性足得很！他想靠这点疑兵伎俩就不费吹灰之力困死我们，是痴心妄想！郯城，就在这里！想要，就拿命来换！”
城下，燕军辅营的烈火仍在肆虐，主营的混乱尚未完全平息。而城头上，所有听到陆昶这番话的守军将士，胸膛都不由自主地挺起，多日来因饥饿和围困带来的压抑、迷茫，在这一刻被这场畅快淋漓的夜袭和郡守铿锵的话语一扫而空，一股昂扬的、不屈的斗志在寂静的夜色中无声地升腾、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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