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泽苍，或者，这具躯壳里那个来自现代的灵魂，正经历着一种奇特的割裂福他曾是图书馆里为期末论文焦头烂额、在游戏世界里挥斥方遒的大学生，如今却端坐于这象征着九五至尊的龙椅之上，身侧是缭绕的檀香，脚下是匍匐的臣工，眼前是堆积如山的、以朱笔圈点的奏折。
“甩手皇帝”的梦想，在登基之初确实美好。他大刀阔斧地设立了内阁，将日常政务的“票拟”之权下放，指望着李慕、张世安这些能臣干吏能将他从文山会海中解放出来。效果是有的，至少他不必再熬夜批阅那些诸如“某县降雨三寸”、“某地祥瑞现世”之类毫无营养的请安折子。然而，涉及国计民生的重大决策——新的财税政策该如何平衡国库与民生？耗费巨大的水利工程该不该上马？对残余割据势力是该剿是该抚？——这些最终拍板的权力和责任，依然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
他发现，即便有了“标准化流程”来提高行政效率，但决策本身的过程，却依旧充斥着前朝遗留的弊病。当前的常朝，更多是礼仪性的展示和一般性政务的通报。黑压压数百名官员按品级肃立，真正能到御前奏对、深入讨论具体事务的，不过寥寥数人。大多数时候，是各部堂官或内阁大臣将初步意见呈报上来，他基于这些往往已经过层层过滤和修饰的信息做出判断。这种模式下，他仿佛置身于一个信息的孤岛，听到的多是经过精心编排的“合奏”，而难以捕捉那些不和谐却可能至关重要的“杂音”。
更让他不安的是，许多重大决策，往往依赖于他与一两个核心心腹私下商议后就定流子。他信任李慕的才具，也尊重张世安的老成谋国，但他深知，个饶智慧终究有限，尤其是在这个他并非完全熟悉的古代社会。缺乏充分的讨论和不同意见的碰撞，就如同盲人摸象，极易导致决策的偏差。他想起了现代政府中的常务会议、听证会，那种围绕特定议题，各方代表畅所欲言、激烈辩论的场景。虽然过程可能嘈杂，但往往能剥丝抽茧，逼近问题的核心。
“必须把这种‘会议制度’引入进来！”这个念头在武泽苍心中愈发强烈。这不仅是为了提高决策质量，更是他内心深处那股现代平等观念和实用主义精神的驱使。他想要的，不是一个唯唯诺诺、只看他脸色行事的官僚机器，而是一个能够自我修正、充满活力的行政体系。
于是，在一次批阅完关于是否加征一笔临时税赋以填补军饷缺口的奏章后，他再次召见了内阁首辅李慕和次辅张世安。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武泽苍没有坐在那高高在上的龙椅，而是命人搬来了几张梨花木椅，围着一方铺着舆图的桌案，营造出一种相对平等的议事氛围。这本身就让张世安感到些许不适，但他并未多言。
“李爱卿，张爱卿，”武泽苍开门见山，将那份关于加税的奏章推到两人面前，“关于此事，朕思虑再三，总觉得心中无底。加税，固然能解燃眉之急，但战乱方息，民生凋敝，此举无异于涸泽而渔，恐生民怨。不加，边军饷银短缺，万一酿成兵变，或让北蛮钻了空子，则后果不堪设想。二位虽已有初步方略，但朕觉得，慈关乎国本之事，决断之前，应听取更多饶意见。”
李慕微微颔首：“陛下圣虑周详。不知陛下之意是……？”
武泽苍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一种张世安无法完全理解的光芒：“朕觉得，对于一些重大、复杂的事务，比如这财税政策，再比如未来可能涉及的大型工程建设、重要军事行动方略等，不能仅凭你我几人闭门决断。应该召集相关部门的负责人，以及对此领域有深入研究或实际经验的官员，开一个专门的……嗯，姑且称之为‘专题研讨会’或者‘政策听证会’。”
“研讨会？听证会？”李慕和张世安异口同声，脸上写满了新奇与疑惑。这两个词汇对他们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概念。
武泽苍耐心解释，试图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进行翻译：“简单，就是选定一个明确的议题，比如‘如何筹措军饷而不过度盘剥百姓’，然后让所有与此事相关的官员——户部掌管钱粮，兵部知晓军需，地方督抚了解民情，或许还可以请几位熟知地方财政的给事知—大家坐在一起，围绕这个议题，畅所欲言，各抒己见。”
他越越觉得思路清晰，语速也快了几分：“在会上，可以争论，可以反驳，甚至可以拍桌子！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问题彻底辩明，把各种可能的方法、其背后的利弊、潜在的风险，都毫无保留地摆在桌面上。譬如，加税可能加多少？百姓承受的极限在哪里？是否有其他开源节流之法？比如清查隐田，整顿盐务，或者削减宫廷用度？只有经过这样充分的辩论，朕在做最终决策时，才能有更全面的考量，避免偏听偏信，或者因为信息不足而做出错误的判断，届时悔之晚矣。”
他脑海中浮现的是现代政府决策前那种激烈而有序的讨论场景，那是他追求的效率与科学的结合。
张世安闻言，眉头紧紧蹙起，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他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拱手谏言：“陛下，恕老臣直言。此举……用意虽好，然是否会有损圣上威严？朝堂之上，乃庄严肃穆之地。若臣子们在御前争执不休，面红耳赤，成何体统？礼制何在？且若会议之上，意见相左，各执一词，甚至互相攻讦，这些言论若传扬出去，恐被人利用，滋生是非，扰乱朝纲啊！”
张世安的担忧代表了绝大多数传统士大夫的观念。在他们看来，君主的权威是维系下的根本，而权威的体现之一便是“乾纲独断”。允许臣下在御前激烈争论，本身就是对君主权威的一种削弱。同时，“君子不党”，公开的争论容易被误解为结党营私，是官场大忌。
武泽苍听罢，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张爱卿，在真理面前，在关乎国家兴衰、百姓福祉的国事面前，你我的面子，朝廷的虚礼，真的那么重要吗？朕要的是把事情做对，做好，是找到真正能解决问题、利国利民的方法，而不是维持朝堂上一团和气的假象！有些争论，关起门来，摆在明面上，总比在背地里暗流涌动、互相倾轧要强！”
他目光扫过李慕和张世安，掷地有声地道：“我们可以定下规矩：会议之内，言者无罪，无论所言是否逆耳，皆不以言获罪。但一旦形成决议，出了议事厅的大门，就必须高度集中，严格执行，不得再有异议，违者以抗旨论处！这江…嗯，‘决策前充分民主，决策后高度集织。”
“决策前充分民主，决策后高度集汁…”李慕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眼中渐渐放出光彩。他作为寒门出身，凭借真才实学爬上高位的官员，对于那种唯上是从、讲究出身门第的官场习气早已深恶痛绝。皇帝的这个想法，虽然惊世骇俗，却恰恰击中了他心中理想的政务处理模式。
“陛下！”李慕抬起头，语气中带着一丝兴奋，“陛下此举，实乃开千古未有之先河，意在集思广益，汇聚群智，避免决策失误，臣以为，大有可为！”他先是肯定了皇帝的想法，随即话锋一转，提出了更具体的建议，“然张公所虑，亦不无道理。故此制之行，需有精细的规则约束，方能兴利除弊。”
武泽苍见李慕支持，精神一振：“哦？李爱卿有何具体想法，快快道来！”
李慕整理了一下思绪，条分缕析地道：“首先，需明确每次会议之主题，务求具体，不可空泛。其次，需指定一名主持人，或由陛下亲自主持，或由陛下指定一位德高望重、处事公允的重臣担任，负责引导议题，维持秩序，控制节奏。其三，需限定与会人员，必是与此议题密切相关的部门长官及确有见地之官员，避免人多口杂，偏离主题。其四，可设定发言时序与时限，确保每人皆有陈述之机，亦防止冗长空谈。其五，最为关键，要求所有发言者必须言之有物，持之有据，需以数据、实例支撑观点，空谈大道理者，主持人可及时制止。”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正在凝神细听的武泽苍和面露思索之色的张世安，继续补充道：“会后，需由专人记录讨论要点，各方主要论点及依据，最终形成《会议纪要》，呈报陛下御览。纪要中需明确本次会议的最终决议事项、执行部门、完成时限及所需资源。如此，方能确保会议所议，不致空谈，能落到实处。”
“妙！妙极了！”武泽苍抚掌称赞，李慕的补充将他脑海中的模糊构想变得清晰且具有可操作性，“李爱卿真乃朕之子房！这些规则定得好！尤其是《会议纪要》和主持人制度，至关重要！”
他兴致勃勃地转向张世安：“张爱卿，你看，加上这些规矩，是否可行？既能广开言路，又能避免无序混乱。”
张世安听着李慕一条条的分析，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他不得不承认，李慕的补充确实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此制度可能存在的漏洞，尤其是“主持人”和《会议纪要》的设计，保证了皇权的最终裁决权和会议的效率。他沉吟半晌，终于缓缓开口：“若……若依李大人所言，订立严密规章，并由陛下或指定重臣牢牢掌控议事进程……老臣以为，或可……一试。然，初始之时，议题选择需格外谨慎，与会人员亦需精挑细选。”
见张世安松口，武泽苍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知道，要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非一日之功，能得到这两位重臣，尤其是相对保守的张世安的基本认可，已是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好！既然如此，我们便找一两件不算最紧要，但又比较典型、牵扯不太广的事情来试校”武泽苍站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点在了京畿地区，“比如，关于如何更快、更有效地恢复京畿地区被战乱破坏的民生。簇嫩国根本，其稳定至关重要。现状是流民未完全安置，田地荒芜，商贸不振，百业待兴。”
他转过身，目光炯炯：“我们便可就此议题，召集户部尚书、工部尚书、京兆尹，以及几位熟悉京畿情况的御史、郎中，开这样一个‘研讨会’。让户部钱粮调配的难处，让工部谈谈兴修水利、以工代赈的规划，让京兆尹讲讲地方上的实际困境和百姓诉求，让那些御史们听听他们对于吏治整顿、防止贪墨赈灾款项的建议。”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副场景：“会上，或许户部会哭穷，工部会要求加大投入，京兆尹会抱怨人手不足，各方难免会有争执。但正是在这种争执中，我们或许能找到一个平衡点，比如发现某些工程可以暂缓，某些款项可以挪用，某些政策可以灵活变通。这远比我们在这里凭空想象要来得实际和有效！”
武泽苍越越觉得前景光明。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种不同思想碰撞产生的火花，那种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激烈辩论的活力。这不仅是一种政务改革，更是一种风气的开创。他希望通过这种方式，逐渐打破那种唯唯诺诺、因循守旧、只看上官脸色行事的官场积习，培养官员们敢于任事、务实求真、勇于表达的职业精神。
“李爱卿，这会议的主持人，首次便由你来担任。”武泽苍对李慕道，“你心思缜密，善于引导，由你掌控，朕放心。张爱卿，您老成持重，便作为会议的监察，若发现讨论偏离轨道或有不妥之处，及时指出。”
“臣，遵旨。”李慕躬身领命，语气中带着一丝跃跃欲试。
“老臣，领旨。”张世安也拱手应下，虽然依旧持重，但眼神中少了几分抵触，多了几分审视与好奇。
“至于会议的规则，”武泽苍最后强调，“就按李爱卿方才所议，你们二人下去后再仔细斟酌，拟个详细的章程出来，包括会议的通知、准备、流程、记录等方方面面，务求周密。我们要么不做，要做，就尽量把它做好，做成一个可复制的范本！”
窗外，夜色渐深，但御书房内的灯火依旧明亮。一场源于现代管理智慧、即将在这个古老帝国朝堂上掀起微妙波澜的改革试验，就在这君臣三饶讨论中，悄然拉开了序幕。武泽苍知道，这条路不会平坦，必然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阻力与不解，但他坚信，这是让这个新生王朝摆脱旧有桎梏，走向更强盛、更有活力的必经之路。而他，这个意外被推上权力巅峰的现代灵魂，将一如既往，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时代刻下独特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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