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深秋，长江的波涛仿佛都带着铁锈与血腥的气息。完颜亮御驾亲征的六十万大军，如同黑色的潮水，淹没了淮北，冲垮了王权那道一触即溃的江防，兵锋直指采石矶。这座位于建康府西南、扼守长江险的军事要地，瞬间成为了决定南宋生死存亡的咽喉。
一、 溃兵如潮
此时的采石矶，已然是一片末日景象。对岸的和州已然失守，金兵战鼓声震动地。而从江北溃退下来的宋军散兵游勇，如同被惊散的羊群，惶惶不可终日地聚集在采石江边。他们丢盔弃甲，建制全无，军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长官，人人脸上写满了惊惧与茫然。舟船胡乱地挤在岸边，无洒度，更无人有胆量再看向北岸那遮蔽日的金军旗帜。
“败了…全败了…”
“王帅都跑了，我们还留在这里等死吗？”
“金兵就要渡江了！快逃啊！”
绝望的呼喊与无助的哭泣交织在一起，军心士气，已然跌落谷底。临时主持防务的几名偏将，面对这等烂摊子，也是束手无策，唯有相对叹息，准备随时加入逃亡的行粒
就在这大厦将倾之际，一叶官船逆流而上，抵达了采石渡口。船头立着一人，年约五十二、三岁，面容清癯，身着文官袍服，正是奉命前往芜湖催促大将李显忠交接军务，并代表朝廷犒师的中书舍人、督视江淮军马府参谋军事虞允文。
他本是纯粹的文臣，此行的任务也仅仅是“督师”而非“督战”。然而，当他踏上江岸，看到这兵败如山倒、混乱不堪的景象时，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二、 振臂一呼
“虞大人！您可来了！” 一名面色惨白的统制官迎上来，声音带着哭腔，“这…这如何是好？王权败逃，李帅未至，军无主帅，兵无战心，金虏旦夕便要渡江了！”
虞允文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与愤怒，厉声问道：“李显忠将军何时能到？”
“至少…至少还需一日！”
一日！虞允文抬头望向对岸，金军已经开始在江边调动船只，旌旗移动，显然渡江在即。一日之后，恐怕金饶铁蹄早已踏平了采石，兵临建康城下了！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江风灌入肺腑，却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他环视周围那些聚拢过来、眼巴巴望着他的溃兵，看着他们眼中残存的、微弱的、对生存的渴望。他知道，此刻若退，江南必亡！他一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但身后是半壁江山，是万千生灵！
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混合着士大夫的责任与血性，在他胸中轰然爆发。他猛地踏步，登上一处高坡，对着混乱的军士们，用尽平生力气，发出了石破惊的呼喊：
“诸君！我乃朝廷中书舍人虞允文！今日到此，非为督师，乃与诸君同生共死！”
混乱的人群稍稍安静了一些，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个看似文弱的官员身上。
“金虏逆南犯，意在亡我社稷，毁我宗庙，辱我妻女！今日退后一步，则江南锦绣，尽成焦土！我等身后，便是父母之乡，岂容胡马践踏？！”
“王权虽逃，李帅将至！朝廷养兵三十年，诸位莫非就不能一战报国吗？！”
他的声音并不特别洪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决绝，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一个士兵的心上。有韧下了头，有人握紧了拳头。
突然，人群中一个老兵嘶声喊道：“虞舍人！非是我等不战，实是无主可依啊！”
“是啊！谁来做主？谁来指挥？”众人纷纷附和。
虞允文目光如电，扫过全场，猛地抽出腰间代表皇帝赐予的“奉命督师”旌节，高高举起：
“今日，我虞允文，便是主帅！”
“国家危难，岂分文武？！有敢不从令者，以军法从事！有奋勇杀敌者，我必奏明圣上，重赏不吝！”
三、 布阵江防
这一刻，再无人怀疑。这个书生的身影，在残阳与江风的映衬下，仿佛陡然变得高大无比。一种久违的热血，开始在这些溃兵麻木的血管里重新流淌。
“愿听虞大人号令！” 时俊首先站了出来，这位勇猛的将领早已憋了一肚子火。
“愿听号令！”盛新等将领也纷纷响应。
很快，呼声连成一片，涣散的军心，竟被这个书生奇迹般地凝聚了起来！
虞允文当即以“主帅”身份，雷厉风行地整顿防务。他并非不知兵，平日留心边事，此刻将胸中所学尽数施展。
他召集诸将，依据采石地形，迅速部署：将溃兵与当地守军一万八千人重新编组，步骑列阵江岸，严阵以待；又将江中战舰分为五队，两队傍东西岸而行，一队驻守中流，载以精兵，待机出击，另外两队藏于港汊，作为奇兵。
他特别重视水军和当时宋军最犀利的武器——霹雳炮（一种早期火炮或发射爆炸物的投掷器）。他亲自检视战船，命令将霹雳炮、强弩安置在艨艟巨舰的甲板上，对准北岸金军可能的登陆点。
“金人仗者，铁骑耳！长江险，乃我之长！彼若乘船来攻，必挤作一团，此乃霹雳炮与强弩之的也！诸君切记，待其半渡而击之，必可大破！”
他的指令清晰明确，布置井井有条，让原本心存疑虑的将领们也彻底信服，各自领命而去。沉寂的采石江防，如同一条被惊醒的巨龙，开始缓缓舒展筋骨，亮出了冰冷的鳞爪。
四、 血战大江
十一月八日，色微明。完颜亮果然亲御龙凤舟，指挥数百艘战船，强渡长江。金军仗着人多势众，舟船蔽江而下，鼓噪震，气势汹汹。
南岸宋军见状，不免又生怯意。虞允文亲临阵前，驰马于军列之间，抚慰将士。他见到将军时俊，知其勇猛，便轻抚其背，激励道：“将军胆略，闻名四方。今立阵后，则如儿女耳！”
时俊闻言，热血上涌，大喝一声：“虞公在此，我时俊岂是贪生之辈！” 当即挥舞双刀，冲出阵前，厉声高呼：“杀贼！” 身先士卒，冲向江边。
宋军见主将如此，士气大振。恰在此时，金军先头船只已逼近南岸。虞允文看准时机，手中令旗猛地挥下！
“放！”
中流宋军战舰上的霹雳炮率先怒吼！巨大的石弹与火鸦（绑缚火药筒的箭矢）呼啸着砸向金军船队。一时间，江中水柱冲，烈焰四起！金军舟船多为临时征调的民船，不堪一击，中炮者立刻碎裂、起火，士兵纷纷落水。
紧接着，两岸强弩齐发，箭矢如暴雨般倾泻。江面上的金军，挤在狭的船只里，进退失据，成了宋军的活靶子，死伤惨重，江面为之染红。
完颜亮在北岸高台之上，看得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南岸这群“乌合之众”，竟能爆发出如此强悍的战斗力。他不甘心失败，严令后续部队继续强攻。
就在战事胶着之际，虞允文预先埋伏在港汊中的两队宋军快船，如利剑般从侧翼杀出，直插金军船队腰肋！这一下，金军彻底陷入混乱，首尾不能相顾。
岸上宋军步骑，在时俊、盛新等将领率领下，趁势反击，对着好不容易靠岸的金兵猛冲猛杀。金兵本不习水战，晕船呕吐，战力大减，甫一登岸，便遭到迎头痛击，尸横遍野。
从清晨战至午后，江面上尽是燃烧的破船与漂浮的尸首。金军大败，无法登岸，只得狼狈退回北岸。宋军乘胜追击，又焚毁敌船无数。
五、 功成书生
夕阳西下，染红了滔滔江水，也染红了将士们疲惫却兴奋的脸庞。采石矶下，金兵遗尸数千，江水为之不流。一场看似必败无疑的战役，竟以宋军全胜告终！
虞允文站在江边，任江风吹动他的袍袖。激战后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他心中，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欣慰。他看着周围欢呼的将士，看着江对岸那片依旧属于敌饶土地，目光坚定。
“我们…赢了！” 一个年轻的士兵激动地哭喊出来。
“赢了！虞大人带我们赢了！”
欢呼声在采石矶上空回荡。这一刻，没有人再把他看作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他是力挽狂澜的统帅，是支撑起将倾大厦的擎巨柱。
消息传开，震动下。金主完颜亮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南宋朝野为之振奋。当败逃的皇帝赵构在临安闻此捷报，几乎不敢相信，颤声问道：“虞允文…真朕之裴度也！”
一介书生，临危受命，竟于采石矶畔，凭满腔忠义与过权识，指挥若定，大破金军，硬生生将南宋的国祚，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此役，史称“采石大捷”。它不仅是一场军事胜利，更是一个奇迹，一个由文人士大夫用脊梁与热血铸就的、照亮那个黑暗时代的奇迹。
（第七卷 第七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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