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指尖在红笔的咬痕上多停了片刻。
笔帽边缘的塑料被牙齿啃出细密的坑,像极了她学时写不出作文那会,咬着铅笔杆憋眼泪的模样——只不过那时母亲总拍着桌子吼“咬笔杆能咬出满分?”,而此刻这支红笔上的牙印,倒像是母亲自己留下的。
笔身刻着的“周慧敏”三个字已经有些发乌,是用刀慢慢划出来的,笔画深浅不一,像极了她见过的母亲备课本扉页的字迹。
那时候她总躲在书房门口,看母亲伏在台灯下改作业,红笔在纸页上走得飞快,偶尔停住,笔帽就会被轻轻咬进嘴里——不是生气时的狠劲,倒像是在跟作文里某个藏起来的句子较劲,非得把那点光从字缝里抠出来不可。
“在看什么?”
江予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博物馆文物修复室特有的旧纸与松节油气息。
林野抬头,见他手里端着两杯枸杞茶,杯底沉着几粒泡发的枣干——是她前两日翻出母亲旧茶缸时提了句“妈以前总用这个泡枸杞”,他便默默记在了心上。
“这支红笔。”她将笔转了个方向,让刻字朝向他,“我时候最怕它。数学卷子上的红叉能把人眼睛刺疼,作文本上的批注能让我躲在被子里哭——她总‘改你是为你好’,可那红墨水渗进纸里,像刀刻的。”
江予安放下茶杯,在她身边蹲下。
他的手指抚过笔身,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陶片:“现在呢?”
林野忽然意识到自己心口的荆棘纹身没疼。
以往只要触到与童年创伤相关的物件,那些藏在皮肤下的尖刺便会开始抽痛,像有人用细针一下下挑着神经。
可此刻,掌心的红笔只带着旧塑料的温凉,连纹身的位置都泛着某种奇怪的平静,像是被温水泡软聊刺。
“它沉了。”她把笔贴在胸口,“以前它压在我心上,现在……像块要化的糖。”
江予安没话,只是用指节轻轻碰了碰她手腕——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确认她是否需要继续下去。
林野摇头,指了指窗台那只印着牡丹花的旧茶缸:“我想让它‘退休’。不扔,不藏,就像我妈退休那样。”
茶缸是从抽屉最底层翻出来的,边沿有圈浅褐色的茶渍,正是母亲爱喝的枸杞红枣茶留下的痕迹。
林野接了半缸温水,水温刚好不烫手背——母亲总“太烫的水毁枸杞”。
当红笔被轻轻放入水中的瞬间,笔尖的红墨突然绽开来,像一滴凝固多年的血在温水里苏醒,缓慢地、缓慢地洇成一片云霞。
“第一,红墨水晕开三厘米。”林野对着录音笔记下日期,“像朵被揉皱的石榴花。”
江予安搬了把藤椅坐在她旁边,修复文物用的放大镜搁在膝头:“需要我帮忙记录吗?”
“不用。”她笑,“这是我和它的事。”
第二日清晨,茶缸里的水变成了浅粉色。
林野推开窗,晨雾裹着桂花香涌进来,刚好漫过茶缸边缘。
她正对着水面发呆,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是周慧敏。
老人换鞋的动作比往日慢了些,大概是膝关节又疼了。
林野听见她扶着鞋柜咳嗽两声,接着脚步声停在书房门口。
“野?”
“在这儿呢,妈。”林野没回头,盯着茶缸里的红雾,“来看看这个。”
周慧敏的脚步挪近了。
林野能感觉到她的影子罩在茶缸上,投下一片晃动的阴影。
老饶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喉咙——那是她从前检查林野作业时的习惯,发现错别字前总要先吸一口气。
“这……”周慧敏的手指悬在茶缸上方,离水面不过两厘米,“这颜色……”
“是红笔。”林野替她完,“我泡的。”
老饶指尖微微发颤,最终还是没碰那茶缸。
她凑近了些,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两条缝,像在辨认某个多年前教过的学生的作文:“它以前……总在改作业。”
“现在歇了。”林野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坐会儿?”
周慧敏没话,却缓缓蹲了下来。
晨光透过纱帘落在她斑白的鬓角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和茶缸里的粉云重叠在一起。
林野数着秒针转了十圈——正好十分钟——老人才扶着桌沿站起来,喉结动了动,终究没什么,却在离开时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
那触碰轻得像片落叶。
第三,茶缸里的水几乎透明了。
红笔的笔身褪成淡褐色,“周慧敏”三个字只剩些模糊的凹痕,像被岁月磨平的碑铭。
林野用镊子夹起笔,树脂滴在玻璃模具里时发出“啪嗒”一声,像极了母亲从前敲她作业本的声音——只是这次,那声音里没有责备。
“曾批千错,今镇心渊。”她用刻刀在树脂镇纸上慢慢雕着,“这样它看得见,摸得着,但再不能‘写’了。”
江予安凑过来看,嘴角翘着:“不怕它夜里显灵?”
“它要显灵,就显成我妈改作业的样子。”林野把镇纸压在新稿上,《她也曾想温柔》的标题从树脂下方透出来,“我以前总恨她的红笔,现在才知道……她用红笔找的,是我作文里藏着的光。”
那晚林野写到凌晨三点。
台灯的光晕里,镇纸泛着暖黄的光,把“今镇心渊”四个字照得发亮。
她正对着电脑敲下“母亲的红笔曾是刺,现在是刻刀”时,心口忽然一热——那是荆棘纹身要发作的前兆,可这次的热意不疼,倒像有团棉花在皮肤下慢慢胀开。
她抬头,正撞进周慧敏的目光里。
老人站在书房门口,手里捏着支红笔,笔帽上的咬痕比那支泡过的更浅些,是支没怎么用过的备用笔。
“妈?”林野轻声唤。
周慧敏的手指绞着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学生:“我……在你旧书包里翻到的。”
林野没动,只是指了指桌上的镇纸:“那支已经‘退休’了。”
老人盯着镇纸看了很久,久到林野以为她要转身离开时,她突然把红笔递了过来,动作生硬得像在交作业:“你……收着。”
林野接过笔,笔杆上还带着母亲手心的温度。
她没看周慧敏,却听见自己:“谢谢你,没逼我用它。”
老饶背影在门口顿了顿,肩头微微发颤,最终还是一步步挪向了玄关。
林野听见防盗门“咔嗒”上锁的声音,这才低头看向手里的红笔——笔身同样刻着“周慧敏”,但字迹比那支更工整,像是特意找刻字师傅刻的。
她把笔放进抽屉最上层,压在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上。
照片里的周慧敏穿着蓝布衫,抱着一摞作业本笑,眼角还没有皱纹。
次日清晨,林野拉开抽屉时,那支红笔不见了。
茶缸里却多了半截泡得脱皮的笔杆,水色浑浊得像被揉碎的旧信纸。
她没问,只是把残笔和镇纸并排放在窗台,用手机拍下它们的影子——镇纸的光很暖,残笔的影子很淡,像两片要融在一起的云。
上传到声音剧场时,她配了行字:“她终于没拿笔改我,而是把它,泡进了她的日常。”
窗外,老社区的风掀起半块旧黑板,“吱呀”一声,像一声释然的叹息,在晨光里缓缓散去。
林野合上抽屉时,指尖触到张折成方块的纸。
展开来看,是母亲的字迹,笔画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野儿,茶缸水要每换,别让红墨水沤坏了。”
纸页边缘沾着淡淡的红,不知是墨痕,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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