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孙满月,乃国之盛典。拂晓时分,庆昌帝便率太子及宗室王公,至太庙与奉先殿焚香祭祖,祭告列祖列宗添丁之喜。
待到吉时,净鞭三响,韶乐大作。庆昌帝与皇后在仪砧从下,驾临蕉园,升座于澄碧堂。在赞礼官悠长的唱引声中,文武百官、勋贵命妇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太液池畔。
澄碧堂四面开阔,悬着细竹帘,既遮阳又透风。堂内四角放置了硕大的冰鉴,丝丝寒气氤氲而出,将盛夏的暑热隔绝在外。池面上荷香阵阵,与堂内熏炉散发的淡淡沉水香交织,清雅宜人。
这是陆青头一回见庆昌帝,睁大眼睛瞧了半晌。
沈寒在桌案上悄悄拉了拉她,凑近低问,“瞧什么呢?”
陆青用团扇遮掩,压低声音,“陛下和传中的不一样。坊间传言陛下倦怠朝政,痴迷丹乐,病体奄奄,可眼前这位明明神采奕奕,颇有威仪。”
沈寒抿唇一笑,细声解释,“传言算是半真半假。这些年太子胡作非为,而陛下多有包容,父亲一直挂怀的罗大人冤案便是明证。单论此事,他昏庸并不为过。但自陛下继位以来,下太平,国库充盈,赞其一句守成之君倒也公允。”
“只是太子权柄日重,愈发任性。但观正月以来陛下种种举措,绝非庸碌之辈。今日满月宴,怕是父子情分的最后试探。太子若能过关则国本稳固,若不能...”沈寒略顿,声音微沉,“朝局恐有翻地覆之变。”
陆青好奇,“陛下与太子,竟无父子真情么?”
沈寒微摇团扇,“大贞的祖训是立嫡立长。大皇子早夭,今上便立琳子为储,悉心栽培。奈何太子被皇后溺爱得无法无,德行有亏,绝非仁君之选。如今诸皇子成年,几位皇子又羽翼渐丰,因而这两年的储位之争才会如此激烈。”
陆青若有所思,微蹙眉头,“正月里的妖丹案颇有疑点。温恕慈利欲熏心之辈,绝非只因太子暴戾非仁君,便贸然动摇国本。这里头怕是有别的隐情。傅鸣也曾过,温恕此举像是要致太子于死地。”
沈寒眸光一凛,“他在太子身边隐忍多年,假意襄助,所图必然极大。此番出手,不仅是给其他皇子信号,更是向整个朝野释放出储位可动摇的明确讯号。”她声音压得更低,“我疑心,陛下冷眼旁观,甚至许是借用温恕之手推波助澜,或许就是在看,哪位皇子能笑到最后。”
“陛下也非嫡非长,他选接班人,定不会只看出身。只是...”她眸光沉沉,“朝局颠覆之际,不知要有多少人为之牺牲铺路。”
“咔!”
前方传来一声杯盏轻碰的脆响,声音虽不大,却被陆青敏锐地捕捉到。
她循声望去,忍不住以扇掩口,轻轻拉了下沈寒,嘴角漾起一丝促狭的笑意,“你瞧侯夫人那脸色,都快泛青了,连杯盏都抓不稳,可见是气急了。”
沈寒抬眼细看,乔氏面色铁青,唇角虽勉强上扬,眼中却压着沉沉冰山。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频频扫向温恕与他身后的温谨,腮边肌肉紧绷,后槽牙咬得死紧,青筋忽隐忽现。
温恕却始终含笑面向帝后,与身旁官员谈笑风生,自始至终,未看她一眼。
乔氏的脸色像被水洗过一般,从青黑色转灰白色,血色一层层被剥去,直至有了几分惨白。
她低头用帕子假意轻拭唇角,遮掩住发抖的唇瓣,双手微微颤抖,一双怨愤的眸子里泛起委屈的水光,强撑的体面之下,尽是心碎成渣的狼狈。
正月里尚是蜜里调油,短短数月,那点情爱便如春日冰雪,消融殆尽,如今她的心田里,爱意怕是被满腔的怨毒浇灌得寸草不生了。
沈寒心底只觉讽刺,“你那几针扎得侯夫人方寸大乱,她此刻正深陷温恕选了原配之子的痛楚郑前有温瑜婚嫁一事,后有温谨杀弟一事,他二人之间的裂痕早已无从弥合。”
乔氏只会觉得自己付出了满腔真爱,换来的却是对方不屑一鼓冷漠,连一丝敷衍的虚情都吝于施舍。
沈寒料定,温恕对乔氏从无真心,唯有利用。待真相大白那日,不知这位口口声声“为了家族”大义凛然的侯夫人,还能剩下几分底气。
陆青撇嘴讥诮,“温恕既已与我们明刀明枪,乔氏这枚棋子,自是早已被他弃如敝履。”
傅鸣的视线始终分了一缕在陆青身上,见她们谈笑风生,紧绷的心弦微微一缓。不远处裕王递来一个眼色,他当即会意,目光锐利如鹰,牢牢锁定了赵王与太子。
赵王捏着酒盏,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眼神时不时扫过上首的太子。
今日太子一改往日里的傲慢嚣张,浑身散发着祥和之气。
方才“剃胎发”时,太子那副心翼翼、欣慰欣喜的模样,活脱脱一位初为人父的仁君,看得庆昌帝不住点头,待他话都多了几分往日里不曾有过的柔和,二人间竟流露出罕见的父子温情。
在场朝臣人人心中雪亮,这是太子即将复宠的信号。
赵王心里嗤笑,往日这等在父皇面前扮演良善真挚的孝子之举,向来是他的拿手好戏,今日倒是让太子学了个十足。
演孝子,演慈父,演仁君...
他真是低估了太子的无耻程度...
看来东宫线报不假,太子平日连抱都不愿抱一下孩子,今日这般惺惺作态,必然是要动手了。
赵王转着指尖酒盏,迎上温恕不着痕迹望来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
今日太子头一回粉墨登场,也是他人生最后一场大戏!
温恕收回目光之时,不着痕迹地在女眷席上一扫而过,见沈寒与陆青言笑晏晏,一副女儿家无忧无虑的模样,他目光顿了一瞬,立刻收回。
宴席已行至酒酣耳热之际,庆昌帝面染倦意却喜色难掩,皇后正逗弄着乳母怀中的皇孙,一派伦和乐。
今日备的是上好的金华酒,数盏过后,一些文臣不胜酒力已显醉态。侍立一旁的黄公公见状,悄无声息地挥了挥手。一列宫娥应势上前,为每位宾客奉上一盏用井水镇过的醒酒汤。
汤中化了酸梅、山楂并几片薄荷,清凉之气扑面而来,顿解几分暑热与醉意。
赵王静静看着面前这盏醒酒汤。
指尖划过盏壁凝结的水珠,一丝冰寒直透心底。他等这一刻太久了,此刻心中却异乎平静,一如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
这,或许就是命所归的从容。
他生来便该是执棋之人,而非棋子,更非太子脚下可随意碾死的蝼蚁。
赵王心头的恨意如毒藤缠绕——
太子自幼便将嫡子二字刻在脸上,视诸兄弟如奴仆,动辄打骂,何曾有过半分兄弟情谊?!
就凭他是中宫嫡出,便生高人一等么?!
若非老大意外早夭,这东宫之位,还未必轮得到他!
至于老大是怎么死的,这母子二人心知肚明...寒意夹着旧日的恐惧骤然刺骨,赵王猛地攥紧指尖,顷刻碾碎那丝懦弱。
他绝不会让自己重蹈覆辙,像老大般被那对母子无声无息地处置掉!
父皇尚能容下八王叔,而太子,却是一个兄弟也容不下。老大已成了枉死鬼,若真让太子登基,他与母妃岂有活路?!
届时,莫富贵闲王,便是定远侯府上下百余口,怕都要成为皇后泄愤的祭品。
不过...他比太子仁善,待他登基,会亲自送皇后下去,与太子母子团聚,方能不负这一场兄弟之情!
眼见太子一席人将醒酒汤一饮而尽,赵王唇瓣含笑,回应了温恕递来的目光,举杯仰头饮尽。
真是一碗解暑好汤,解决太子再合适不过!
“哐当”一声脆响!
一只杯盏摔落在地,碎瓷四溅。
突如其来的声响骤然打断了歌舞升平,众人齐齐惊愕望去。
一旁侍立的嬷嬷脸色煞白,失声惊呼:“太子妃!”
太子妃脸色骤然煞白,双手死死抠住喉咙,想呼喊却只能发出痛苦的“嗬嗬”声,乌黑色的血沫瞬间从口鼻涌出,身体剧烈抽搐着,像一截朽木般从锦墩上滑落,重重栽倒!
倒地刹那,她的目光绝望执着地投向乳母怀中的皇孙。
嬷嬷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探鼻息,当即骇得瘫软在地,语无伦次地尖叫,“没...没气了!太子妃中毒了!”
赵王霍然起身,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温恕。
太子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紧紧盯着温恕。
温恕纹丝不动,唇边挂着浅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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