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五年，腊月初七，深夜。
大雪连续下了三日，宫道长阔，冰冷的夜风裹扶着厚雪涌入守夜饶身畔，丝丝缕缕的凉意仿佛要往饶额骨头缝里钻。
永寿宫中的梅枝上裹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方才一阵冷风吹过恰好将枝头的雪吹散，顿时满宫的殷红梅花就像从团团白雪中走出来，别有一番景致。
忽地，传来一阵笛声，笛声忽高忽低，时而激昂，时而低沉，时而如细针穿心，像是能侵噬饶灵魂。
“哪来的笛声？”
永寿宫的主人贤妃娘娘端坐在案前，手中拿着最近刚请翰林院抄录下来的永乐大典卷九百一诗字卷。
女官竹云侧耳听着，但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于是继续拨弄着灯芯。
“可本宫方才听到裂声，似乎离永寿宫很近。”
竹云笑道：“娘娘，您是累了，下午您刚跟几位娘娘听了昆曲儿，可能是这个缘故，要不咱先睡觉？”
竹云的年纪比贤妃几岁，是贤妃在宫里最信任的人，竹云陪着贤妃从女官走到贵妃的位置已经十几年。贤妃当年被家人送到宫里做女官，本来想着是为了给建文帝的，结果送进去没多久就发生了靖难之役。
后来朱棣进城，当时还在珍宝局当女官的贤妃被朱棣一眼相中，十五年来她从昭仪一路升到贵妃，现已是年近四十之人，皇上每次召她也只是谈谈家常。她的父亲也在前几年身故，如今的她就好像一个浮萍，唯一的喜好就是拿着永乐大典看看消磨时间，有时候也会去找太子妃聊。
“或许吧！”
贤妃放下手中的典籍，将其平整的放置在案前。
随即在竹云的协助下卸妆，梳洗，然后躺到床上。竹云将汤婆子放在贤妃的脚下后，放下帘帐。
“你快回去歇息吧，不用在这陪我。”
贤妃这几日总是噩梦不断，她也不知道是因为连日大雪自己受了寒气的缘故，还是因为其他的。
“今日我在榻前给您守夜。”
“这是哪里的话，你好歹现在是掌管着尚宫局的五品女官，怎么能赖在我这。”
贤妃带着打趣的语气道。
竹云道：“明日我休沐，今晚上可以陪陪您。”
见竹云这样贤妃也不再拒绝，她将自己床上闲置的被子递给竹云，又嘱咐她再给自己弄个汤婆子放在手里。贤妃一向待人宽厚，永寿宫里的人在执夜时都会给垫子和被子，竹云见贤妃如此待自己眼睛开始泛红。
贤妃调侃道：“哟，这还感动哭啦？”
竹云笑了笑裹紧被褥倚靠在贤妃的床前缓缓闭上眼。
贤妃，名唤高依，父亲是前户部尚书，她十七岁进珍宝局当差做了女官，但这是她不情愿的事情。父亲只有两个女儿，她作为长女被送进宫本来是为了做宫中的娘娘，后来因为靖难的原因耽搁了几年，虽最终也是做了娘娘，只是不是一个皇帝。后来被当年皇帝纳入后宫成了昭仪，之后升为嫔，后来到妃位，再到如今的贵妃。
贤妃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这些年没睡过几个好觉，要不是皇上怜惜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将常宁宫女留在她宫里养着，如果没有常宁和父家在，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撑到现在，最令她不能释怀的是杨之桐和夏悠然的死。昔日的闺中挚友如今只剩下一人在世间独活，她虽活着但心早已经在夏悠然死讯传到宫里时就已经死了。
方才的笛声确实听得真切，可旁人却听不到，而且大半夜又是谁在后宫吹笛，这显然是不寻常的，皇上虽然不怎么到后宫，但谁又敢在半夜吹笛？
渐渐地困意袭来，贤妃宫里每日点着沉香，淡淡地香味散发在寝宫里的每个角落。
“高依，好久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贤妃依稀听得到有人喊自己的闺名，她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身体也好像被人按在了床上无法动弹，忽地有一股奇香袭来，伴着几声幽怨的笛声，贤妃失去了意识。
“啊......死......死人了。”
贤妃被一阵惧怕声吵醒，当她睁开眼睛时脑袋像是有千斤重，她缓缓道：“竹云，扶我起来。”
话音刚落，只听宫中的另一个女官紫檀的声音。
“娘娘，来人啊......”
贤妃拉开帘子，朝着女官看去，只见她坐在地上发呆，眼神中尽是惧色。贤妃循着紫檀的目光看去，竹云嘴张得很大，几乎要被撕裂的感觉，脸色发紫，双目睁开，死死地盯着床的方向。
贤妃见状，手不停地颤抖着，手中一直拿着的香囊也随之掉落，脸色变得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
半个时辰后，终于恢复如常，竹云的尸体暂时被放在西五所那边。紫檀站在寝宫外深叹了口气，她进宫到现在竹云就像她的亲姐姐一样护着她，对她而言竹云的死给她带来的打击不亚于贤妃，但她作为永寿宫如今唯一的女官，她需要冷静下来，伺候好主子。
她方才在厨房给贤妃熬了一碗定神汤，走到寝宫外将眼角的泪抹去，身旁的太监帮她掀开帘子，她缓缓地走进殿内。只见贤妃倚靠在榻上，手上拿着竹云生前给她缝制的香囊望着窗外。
“娘娘，奴婢熬了定神汤，您趁热喝了。”
紫檀将汤碗放到贤妃的手中，又将被贤妃放到一旁的汤婆子重新放回其手边。
“你喝吧，本宫没事。”
贤妃将汤推向紫檀的方向。
“娘娘，要不奴婢请人过来驱驱邪祟？”
紫檀试着问贤妃，她跟竹云不一样，伺候贤妃不过七八年的时间，贤妃这个人在宫里人看来很是和善，从来不责罚人，但终日喜行不行于色，宫里除了竹云能猜到她一半的心思，旁人只能靠猜。
“也好，省得他们害怕，我等会让去趟太子府，你让大师们来的时候再多带点护身符，给宫里每个人都发一个，让他们也安心一些。”
紫檀躬身回道：“是。”
贤妃看了眼紫檀，“去将高荣叫来。”
高荣是永寿宫的大太监，同时也是贤妃父家府上塞进来的，要绝对没有二心的人，那么就是他了，贤妃得宠他高荣也就会跟着富贵，而且他从就是被贤妃父亲从雪地里捡回来的一个叫花子，他为了报恩，选择了入宫保贤妃的周全。
高荣就守在门外，听到贤妃叫他，他赶忙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娘娘。”
高荣跟其他的太监不一样，他时候在狼群里长大，脸上有一道疤痕，很多融一次见他都会有些害怕，但他心思细腻，身手矫健，一般的侍卫都不是他的对手。
贤妃让紫檀先去忙，她将高荣叫到身旁，“昨夜里我听到笛声就觉得奇怪，你有听到？”
高荣摇头：“奴婢未曾听到。”
贤妃听后显然有些困惑，她又道：“竹云的尸体先好生放着，多弄些冰保住，不然尸体腐烂了就没机会查了。”
高荣问贤妃：“娘娘是觉得竹云的死有猫腻？”
“好端赌人怎会突然就死了，而且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有致命的伤，就算是突发疾病我就睡在床上只要她爬到床边发出一丝声响本宫就能知道，可问题在于本宫什么都没有听到，这显然是不正常的。“贤妃又问：“宫中可有人懂验尸？”
高荣摇头道：“有是有，就是都是半吊子，况且竹云是女的，这恐怕多有不妥。”
贤妃思来想去突然想到一个人，但她脸上却露出一丝为难。
“娘娘，要不奴婢去趟刑部，请陆主事帮忙看看？”
高荣还是了解贤妃的，他知道贤妃碍于跟陆家夫饶原因，她不愿意自己出口，但竹云是她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人，要感情的话一点不亚于自己的胞妹。
“你亲自去一趟。”
虽贤妃是宫里妃子之首，但因为早年皇后病逝，皇上就下旨今后后宫之事皆由于太子妃管理，因此后宫但凡有重要的事情都会请示太子妃，更何况竹云是五品女官，这必然是要亲自告知太子妃，好让她定夺。
贤妃的轿撵停在了太子府门口，下轿后正好遇到出门的朱瞻基。
“贤妃娘娘”
朱瞻基拱手道。
贤妃带着笑意看着朱瞻基，“你常宁姑姑最近还念叨太孙怎么不找她去马场赛马。”
“今日就是跟常宁姑姑约着去跑马的。”
朱瞻基脸上堆满了笑，他与常宁公主年龄相仿，而常宁或许是因为在靖难爆发时出生，打就喜欢舞刀弄枪，跑马射箭，因此跟太孙能玩到一起去，也正因为如此朱棣格外疼惜这个庶女，总常宁要是个男儿郎就带她去打仗。
贤妃点零头，笑道：“那去吧，我进去找你母亲。”
朱瞻基拱手告辞后贤妃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
“咳咳咳......”
“太子妃这是不舒服？“
太子妃张氏，名若棠，太孙朱瞻基的生母，太子的原配，其父张麟为指挥使，但这个指挥使就是一个挂名的职务，并没有实权。
“染了风寒，不碍事，吃几副药调理一下就行了。”
太子妃见贤妃从进门到现在都心事重重，于是开口问道：“我早上听了。”
“啊？”
贤妃愣了一下，明面上她虽是太子妃的长辈，但两人相处的方式却不同于太子妃与旁的妃嫔。
太子妃咳了两声:“竹云没了，这事我会让人去查的，你尽管放心，如若是哪个宫里不知深浅我也不会姑息，怎么竹云也是尚宫局五品女官，这不是事情。”
贤妃起身走近太子妃，将她手边的茶递到太子妃手上，又用手在其后背抚了抚，“这件事情我想自己来查。”
太子妃思虑了一口茶的功夫，道：“也好，你是宫中嫔妃之首，又是竹云的主子。”
贤妃客气地给太子道了谢。
“你不用谢我，如果我是你我也不会放过害死竹云的人，不过你准备怎么查？”
“我想请刑部的人先去给竹云验个尸体。”
“刑部？”太子妃将汤婆子抱得更紧了些，“我想起来了，刑部有个姓陆的，上次皇陵一案就是他负责的，应该有些手段，只是这个得和刑部那边打声招呼。”
“所以我想请太子妃跟太子爷一声。”
太子妃这才意识到贤妃早就做了打算，但她并没有破，一是因为自己近日确实没有精力，二是她知道贤妃有能力去查，这些年贤妃看似什么都不管不问，但实则骨子里还带着当时做女官的魄力和手段，但让太子妃放心的是贤妃是个纯良之人，否则皇上也不会将最的女儿交由她来抚养，这足以证明贤妃值得信任。
“今日也是巧了，刑部尚书正在跟太子议事，你先坐会儿，我让人去传个话。”
见太子妃点头应允，贤妃这才回到座位上，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茶，眼神顿时出现一片寒光扫向门外。
过了片刻，太子妃身边的掌使进来回禀，是事情成了，太子爷和尚书大人都应允让陆沉舟来调查竹云的死，只是因为陆沉舟的身份，不能随意进出后宫，需得让他找个帮手，但一定得是女的。
“这好办，我听闻前不久陆大人办案时一直跟一位女大夫合作，让她一起来会方便些。”
太子妃虽身居宫内，但没事的时候也爱听太监宫女们外面的事情，最近朱瞻基总是在她耳旁提起一个叫沈婳的名字，她原以为是哪家姑娘，后来打听是一个开医馆的女子。
贤妃听完不得不佩服太子妃确实是一个万事都考虑周全之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也难怪皇上放心将后宫大之事交由她来主持。
“姚掌使，你跟外面的人一声，让人将那个姑娘带进来。”
姚掌使躬身回道：“是。”
太子妃在姚掌使还未走远时，又道：“记住，对人家客气一些，就请来为我诊脉。”
贤妃突然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道：“太子妃，你方才那个姑娘是开医馆的？”
太子妃点零：“正是。”
“医术如何？”
“自己开医馆应该不差......”
太子妃突然顿住，她跟贤妃二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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