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启祥宫,暑气蒸腾,连庭院里终年清香的香草都蔫蔫地垂着头。唯有戏亭方向传来的锣鼓喧,铙钹齐鸣,带着一股子蛮横的热闹,硬生生压下了这令人昏沉的寂静。
乔亦竹倚在戏亭看台那张特意加了江南蔺草席的宽大座椅上,身下是厚实的软垫,深紫色折枝纹香云纱鱼鳞裙铺散开来。
芙鸯带着几个宫女,轻手轻脚地进进出出,将瓜果、冷饮,以及各类精致点心流水般地奉上,又亲自将放着块冰的银盆轻轻放在乔亦竹手边,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角度,让她躺着能随时够到。
乔亦竹半阖着眼,手指微微蜷曲,时不时捏起银签插一块切好的瓜果,口啜饮着冰葡萄浆酿。
“咿咿呀呀——”
戏台上花旦正甩着水袖,满台锦绣翻飞。
乔亦竹眯着眼,看着那一片花团锦簇,心里头那股午睡初醒的烦闷才稍稍被驱散了些。
她就喜欢这份热闹,这响动,这满眼的鲜亮颜色。这才配得上她贵嫔的身份,才衬得起启祥宫在东西六宫中独一份的繁华。
至于那戏文里唱的什么长生、什么贺寿的意境?她懒得多想,只觉得鼓乐喧听着就提气,那华美的行头瞧着就顺眼。
乔亦竹满意地轻啜一口冰葡萄浆酿,手指在杯沿轻轻摩挲。
她喜欢这出戏,更喜欢看芙鸯和宫女们张罗戏台、布置景物的忙碌模样。这让她觉得自己还是那个被乔家众星捧月的姐,是这启祥宫一不二的娘娘。
“娘娘,五公主殿下来请安了。”
滋子尖细的声音在稍显嘈杂的乐声里响起。
乔亦竹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视线还黏在台上那甩得花枝招展的水袖上。
脚步声轻巧地靠近,停在几步开外。
“儿臣玉珑,给母嫔请安,母嫔万福。”
乔亦竹这才慢悠悠地侧过脸,目光落在玉珑身上。
十四岁的姑娘,穿着宫里规矩的公主常服,眉眼间有几分她生母秦氏的清秀,但更多的是乔亦竹看不惯的那种沉静。
这孩子,总让她觉得像块捂不热的玉,温吞吞的,没点公主该有的鲜亮劲儿。
“起吧。”
乔亦竹挥挥手,芙鸯立刻机灵地给玉珑搬了个绣墩放在稍下首的位置。
“今儿个都做什么了?”
她问得心不在焉,心思大半还在戏台上。
玉珑规规矩矩地坐下,声音平稳地开始汇报。
“回母嫔,晨起向师傅请了安,习了字,午膳后描了会儿花样子……”
她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
“……也画了会儿画。”
“画?”
乔亦竹的注意力被拽回来一点,眉头习惯性地蹙起,直言不讳。
“又画那些个没用的做什么?宫里规矩大,公主该学的是诗书礼乐、持身中正!整日里描花画草的,能当饭吃还是能长脸面?”
她最不耐烦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自己不通蠢,看着别人,尤其是看着自己名义上的女儿在这方面显出点赋,心底便隐隐浮起一层被比下去的、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再者,她可听了,玉珑跟那些个教习女官走得很近,谁知道是不是学了那些酸腐气?宫里最忌讳的就是跟不相干的人过从甚密!
玉珑的头垂得更低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情,只低声道。
“是,母嫔教训的是。儿臣谨记。”
乔亦竹听着这顺从的应答,心里的那点不快才算散了。她本就不是真关心玉珑的学业人际,敲打两句,让她知道分寸、别给自己惹麻烦、丢了启祥宫的脸面,也就够了。
至于玉珑心里怎么想,她才懒得琢磨。
一个过继来的公主,能安安分分不给她添乱,偶尔带出去充充场面,就算尽到本分了。她心里惦记的,是远在豫王府的儿子行启。那孩子身子弱,不知今日可按时吃药了?邱茜姣那丫头看着活泼,也不知能不能把王府上下打理妥帖,别累着她儿子……
玉珑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对话,从父皇到母嫔,从来没人真正关心过她的想法和喜好,她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给乔亦竹锦上添花,让她在宫里显得更“儿女双全”些。
“行了。”
乔亦竹挥挥手,像是拂去一只扰饶飞虫,目光已经迫不及待地转回了戏台。
“你且去吧,别在这儿杵着了。记着母嫔的话,多用点心在正途上。”
“是,儿臣告退。”
玉珑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动作一丝不苟,然后才转身,裙摆轻轻摆动,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乔亦竹的目光追着那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眉头又无意识地拧了一下。
这丫头,走路都没点声儿,透着一股子……格格不入。
算了,不想了。
她重新半阖上眼,半梦半醒地听着那锣鼓喧嚣,再次沉入自己的世界,沉浸在这片刻的热闹与虚幻的荣光之郑
芙鸯站在她身边,目光追随着玉珑离开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复杂情绪。随即又垂下眼睑,将情绪掩藏得干干净净,只余下温柔体贴的笑意,继续为主子添着冰葡萄浆酿。
暑气蒸腾,戏台上的乐声也越发高亢。花旦的嗓音清亮婉转,唱得那麻姑仙子似要乘风而去一般。
乔亦竹听着听着,不知何时真的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芙鸯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身子下沉的架势,轻声唤道。
“娘娘……娘娘?”
见人没醒,她才稍稍加大些声音。
“娘娘,醒醒,到屋里头睡吧。”
乔亦竹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尚未完全清醒,懵懂地望了芙鸯片刻,才逐渐回过神来。
“嗳哟……”
她轻叹一声,嗓音沙软。
“睡迷糊了都……”
芙鸯忍俊不禁,一边扶着她慢慢起身,一边柔声劝着。
“娘娘平日操劳,偶尔憩片刻也是有的。”
乔亦竹哼笑一声。
“本嫔哪里操劳了?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事,有几件不是你在操心?得空还是得让你多歇歇。”
芙鸯微微摇头,声音轻柔悦耳。
“娘娘这是哪里话?奴婢是您的贴身侍女,伺候您是应当的。”
乔亦竹搭着芙鸯的手,慢慢往屋里走,嘴里却还在打趣。
“你,要是没有你,本嫔可怎么办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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