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岔河村后,苏康的心情如同塞了块阴沉的青石板。
张武见他脸色依旧铁青,也不敢多话,只默默在前头带路。
马车沿着官道又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地势渐渐开阔,远山如黛,近处一片丰饶景象豁然呈现。
“大人,前面就是刘家庄地界了。这可是咱们威宁水土最好的一片。”
张武心翼翼地介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对面隔着那条柳溪河的是梁家村。起来,咱们威宁能被称为‘粮仓’,这两家庄子的出产占了一半。”
苏康“嗯”了一声,举目望去,心头却并未如预想般轻松。
只见眼前沃野绵延,阡陌纵横如棋盘,刚插下的晚稻秧苗在微风里舒展着嫩绿的新叶,长势喜人。整片土地规划得整整齐齐,沟渠完善,显然是精心打理的上好水田。只是……这田地,未免也太整齐、也太连片了!
大片大片的水田连成一体,望不到头,一眼扫过,竟看不出明显的田埂界限分割。仿佛这不是无数户人家的产业,而是属于某个巨大无比的主人。
“刘家庄,梁家村,好大的手笔!”
苏康喃喃自语,一丝凝重代替了初见的感慨,“这连绵不绝的良田,怕都是庄子里那两家的产业吧?”
“大人明鉴。”
张武赶紧接话,声音压低了不少,“这方圆几十里,最好的田地,十停里倒有七八停是刘家庄刘老太爷家,和对面梁家村梁老侍郎家的。刘家老爷子…嗯…刘老太爷是做过大官的,刚丁忧回来不多久。梁家更不用,梁老侍郎那是三朝元老,告老还乡就在这河边起的大宅子。”
苏康沉默着。
秦韬玉笔下“蓬门未识绮罗香”的贫女,在她破草席的“蓬门”之外,便是这由无数贫女的血汗浇灌、却筑起朱门高墙的“良田”!
这“良田”的产出,怕是都化作了京城权贵筵席上的珍馐、楼阁中的华彩,而那些真正在泥水里挣扎的老农,连一碗糙米饭都需用野菜糠皮去掺!
“谁爱风流高格调?”
苏康心里冷笑,“恐怕这高高在上的‘格调’,全靠底下这无边的泥土和血肉垫起来的!”
就在这时,马车拐下官道,驶上一条通往刘家庄的较窄土路。
路旁是一块刚收割完麦子的麦茬地。
夕阳西下,金红色的余晖洒在整整齐齐、寸草不生的麦茬上,像铺了一层碎金,却也透着一股丰收后的寂寥。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童,穿着破旧的短褂,挎着一个的、边缘都磨出毛茬的柳条篮,正弯腰在稀疏的麦茬里仔细寻觅着什么,手在土里扒拉着,时不时捡起一两根遗落的、焦枯的麦穗。
“停车!”
苏康再次叫停了马厢车。
他想起了自己刚才在马车上想为底层百姓谋划的“拾穗营”的念头,眼前这孩子,不就是活生生的“拾穗”吗?在这富庶无比的刘家庄地界,居然也有孩子需要如此!
他默默下了车,踱步靠近那专注捡拾麦穗的童。
孩子的脸晒得黝黑,胳膊细得像芦柴棒。他似乎没注意到有人靠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脚下的土地上,仿佛那几根干瘪的麦穗就是他活下去的希望。
这幅画面,无声,却比任何言语控诉都更锥心!
朱门酒肉臭?这里恐怕连麦穗渣都不愿留给穷人!
苏康蹲下身,尽量放柔了声音:“娃儿,捡这做啥?喂鸡?”
童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警惕和惊恐,下意识地把篮子往身后藏,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给……给阿奶,煮糊糊吃……”
“你是刘家庄的吗?”
“不是,我是隔壁林家庄的,离这有好几里路远呢。”
童声回答,眼神里带着点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为了几根遗落的麦穗,这孩子竟要走几里路!
看着孩子那沾着泥土、瘦削的脸,还有篮子里那几根孤零零、干瘪焦枯的麦穗,苏康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这细的画面,比他半个月来所见的一切破败景象都更深刻地刺痛了他的神经!
刘家庄的沃土千里,权贵高门的酒池肉林,与眼前这双手在泥土里艰难求索的情景,形成了惨烈到令人窒息的对比。
这哪里是拾穗?这分明是在生存线上最卑微的挣扎!
一种强烈的冲动涌上来。
“你等等!”
他转过身,大步走回马车旁。
车厢角落,一个油纸包静静地躺在那里,里面裹着他们此行最后的四张葱油煎饼——本是预备着应付意外路程的储备干粮。
金黄的饼身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油香和麦香,每一张都厚实得诱人。
“少爷……”
王刚站在车旁,低唤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
他当然知道这煎饼意味着什么。
作为家仆兼护卫,他对行程的规划和物资的储备最是敏感,这几张饼,是防备他们万一错过县城驿站、露宿荒野的最后保障。
苏康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伸手将油纸包拿起,沉甸甸的,是食物,但此刻在他心中,更像是一面沉甸甸的镜子,映照出这世道扭曲的沟壑。
他不需要解释,也不必解释。
他返身回到孩子身边,蹲下来,目光与孩子那双带着怯意和困惑的眼睛平视。然后心翼翼地,如同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他将油纸包轻轻塞进孩子那还抓着几根枯麦穗的手里。
“拿着这个,”
苏康的声音刻意放得很柔,却带着一种无法置疑的笃定,“比麦子好吃多了。回去慢点走。”
童惊呆了!
那陌生的、透出油渍的包裹带着诱饶香气,是他从未曾想过能拥有的“好东西”。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苏康,又看看手里的油纸包,嘴微张,黑亮的眼睛里先是惊疑,接着是巨大的惊喜喷涌而出!
“大哥哥,这……这都是给我的吗?”
他怯怯地问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手攥紧了油纸包,生怕它飞走了。
“对,都是你的了。”
苏康点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快回去吧,别让阿奶等急了。”
“谢谢!谢谢大哥哥!谢谢大哥哥!”
孩子的喜悦像春水破冰,瞬间溢满了脸。他用力朝苏康鞠了个躬,然后紧紧、紧紧地抱着那个比他篮子里的“财富”贵重无数倍的油纸包裹,仿佛拥抱着整个世界。
他不再迟疑,动作却变得心翼翼,像是护着绝世珍宝,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苏康,眼里满是感激,然后才转身,几乎是蹑手蹑脚,又飞快地爬上了田埂,朝着林家庄的方向,迈着轻快的步子跑着离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在地面上拉得的,那怀抱着煎饼奔跑的身影,如同一株在荒原上终于汲取到一点甘露后奋力生长的幼苗。
苏康站起身,长久地、沉默地凝视着那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线处。
他没有话,只是那紧抿的唇角泄露了内心的翻江倒海。
他并非不知晓自己刚刚送出了什么——是队伍最后的应急口粮,是实实在在可能让他们今晚挨饿的食物。
但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压倒了饥饿的预期:送出去的,何止是四张饼?
那是他看到这片富庶土地上最刺眼的一粒微尘时,本能迸发出的悲悯,是一种微弱的、如同掷入深井的回响般试图证明这世道还有人心的证明,更是他对未来将要改变这一切所默默发下的无声誓言。
他要让这样的孩子,不再需要为了一两根枯萎的麦穗跋涉数里,更不再需要接受陌生饶施舍才能尝到一点油香!
他苏康要做的,是让这土地真正长出属于他们自己的、能填饱肚子的粮食!
王刚、柳青和张武安静地站在苏康身后,无人言语。
张武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提醒大家今晚的晚饭在哪里,但看着苏康挺拔却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看着王刚和柳青同样凝重而默许的目光,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王刚的表情沉肃,眼神锐利地扫过这片看似丰饶的土地。
缺一张饼?事!但他跟随的大少爷,此刻心中燃烧的火苗和那份比饼更重的担当,让他心甘情愿饿这一顿!
柳青看着自家少爷的背影,觉得愈发的高大伟岸。
空气很安静,田野也很安静,只有风拂过麦茬的细碎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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