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段颇有些混乱的适应期后，两人总算是勉强适应了各自的“新身体”，至少不会太过一惊一乍了。
“米可利”抹脸的动作顿了顿，指尖的水珠顺着下巴滴落，在水面砸出细碎的涟漪。
他下意识看向了“华悦”的方向——对方正心翼翼地接过斯年递来的盒子，就好像在对待什么价值万金的宝物般。
那副谨慎又好奇的模样，简直像极了自己第一次探索赋，调整自己肉体强度时的样子。
“赋啊……”
他低声呢喃着，语气却是又不由自主的沉了几分。
“什么赋？”
玛纳霏正歪着头蹭他的手背，“华悦”也身子一顿恰好回头，下意识疑惑询问道。
华悦一顿，差点忘了这会身体还没换回来的事，“米可利”干脆弯腰捡起一块礁石碎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其上的纹路。
“没什么，只是在想我们这些人，可能生就是得带着‘负担’活的命吧……
要不你还是把盒子给我吧，那家伙没功劳也有苦劳，还罪不至死。”
兴许是出于对莫名把米可利拉下水的愧疚，华悦没再继续“故作高深”，便颇有些破罐子破摔意味的着。
罢，“米可利”还将手中的碎块递给对方，无奈的瞅了眼因米可利的一时分神，就被华悦捏出裂纹的盒子。
“咳嗯…你的‘我们’，是指你的义兄弟们？他们也和你一样？”
“华悦”轻咳一声发动了“戏法”技能，随即装作无事发生般，跟着转移了话题。
塞缪尔和幸久，米可利记得这两个名字，它们来自两个几乎只活在华悦回忆和感慨中的人——
每每提及这两位时，对方的语气总带着同病相怜的熟稔，和大抵是分隔两地而难以相见的怀念。
“嗯，但我们的【赋】其实并不相同——我的情况可比他们好太多了。”
“米可利”轻笑道，笑声里却藏着些许苦涩，他顿了顿，看向“自己”于水面之上的倒影。
转换者的【赋】，那是种……令他们对此又爱又恨的礼物。
华悦见过的所有同胞，几乎都曾有过这样一段“狼狈日子”过，事实证明，想与他们本身达成和解也不是件容易事。
塞缪尔的【记忆之宫】最开始根本没法控制，他者的、陌生饶记忆，全然不顾他个人意愿的涌入大脑，差点没把他冲成一个“人形储存器”；
幸久的【杀伐隐相】也让他年轻时头痛许久，太过敏锐的感官，令他若是不睡在族地的剑冢中，就根本无法入眠……
这样对比一番下来，其实他的【黄金荻野】已经算是非常温和的【赋】了。
华悦苦中作乐的想着。
在未彻底觉醒前，他也只是能目视地脉走向，身体的恢复速度会比常人快些罢了。
除此之外，他与正常孩童其实根本就别无二致。
至于控制植物自如生长的能力，也是时灵时不灵，不是每次都能顺利使出来——
直到十岁觉醒、接受了玄都的正规教导后他才知道，其实只是自己单纯不会控制力量罢了。
过去，华悦也曾因塞缪尔的情况，而生出过，试图治好同胞们的【赋】副作用的想法过。
因此，他认真的研究过【赋】的来源、也搜集了许多的“病例”，但研究了半个多世纪也没琢磨出啥新名堂——
〖【赋】的开发，会响应转换者的“愿望”〗，这是伊甸教会的研究结论。
塞缪尔提过，它如今依旧是研究者群体中，受同胞们公认的对转换者【赋】研究课题的最新理论。
……
“我们都曾想过‘治好’赋，就像你现在想适应我的身体一样。”
“华悦”捏着礁石块的指节泛白，石屑顺着指缝簌簌掉落。
幻境里鎏金的丝线突然缠上心头——“黄金荻野”俯卧的骸骨、巨鸟断裂的翅骨、桃树绞缠两者的根系……
「是我的赋。」
明明更像是诅咒的产物啊。
米可利心下有些悲哀的想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华悦。
毕竟在今之前，他都从未真正意识到这所谓的“赋”，对华悦、对他口中的家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视线不经意扫过方才站过的石壁，蛛网般的裂痕正张着嘴，像在无声控诉什么般。
“……这就是你平时要收着的力气？”
他看着裂痕里嵌着的新鲜石屑，米可利的声音隐隐发颤，却并非出于恐惧或是慌乱。
“米可利”眉峰微蹙，指尖抚过裂痕时，米可利细腻的指腹在粗糙石面上轻轻发痒。
“习惯就好，我也不是经常会这样的。”
华悦低声，米可利低沉的声线再加上自己真实的情绪，两相结合之下，更是也多了几分近乎冷感的平淡。
“不过以前刚觉醒时，其实砸坏过不少东西。”
他抬手摸了摸石壁的裂痕，米可利的指尖细腻，触到粗糙的石面时指腹还有些微微发痒。
“我第一次力量失控，是在家里的藏书阁。”
华悦回忆着那会的情况，他当时刚用【赋】剥离自己的手腕的痛觉神经，就打算亲自当一回“大体老师”。
嗐，彼时的自己还太嫩，剖到一半，居然忘了手部某处的神经解剖图了——
为了避免接错神经、闹出啥笑话，他只好再去找被自己堆在藏书阁里的资料。
但古时的医书哪有现在的轻巧便利，大多都用的木简记录，因此学习不仅是脑力活、也是种体力活。
“我本来是想拿最高层的古籍来着……伸手一够，结果整排书架都塌了。”
“华悦”愣住了，他一下就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年幼的华悦站在倒塌的书架中间，看着满地散乱的古籍，眼里该是怎样的无措？
大抵就像现在的自己，米可利想着，想捞回什么都会掀翻水花，碰一下别人都会拽得对方生疼。
“后来就学着收力了。”
“米可利”的声音轻了些，米可利的唇线弯出柔和的弧度，眼底却浮着华悦独有的沉郁。
“握手时指尖要虚虚搭着，话放软些，连带着力气也会收三分……”
他顿了顿，指尖在石壁裂痕上轻轻一点。
“时间长了，肌肉就记住了该怎么‘不伤人’。”
“……连对我们也要这样？”
“华悦”的喉结滚动，想起他们刚认识时，华悦搭在他肩上的手总带着若有若无的距离福
他当时以为是对方比较在意肢体接触，原来是怕用力过猛？
“那倒不是。”
“米可利”笑了笑，米可利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
“只是我个人养成的习惯而已。”
幻境的血色突然漫上来，米可利望着“自己”眼底的平静，像望着那株半枯的桃树——一半是守护的翠绿，一半是自罚的焦黑。
黄金荻野落下的莹绿泪珠在记忆里发烫，其中只有歉意么？或许还有些其他的东西、一些不能在敌人面前展露的东西。
“可这不是‘习惯’就能抵消的。”
“华悦”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
“你要收着力气，要磨钝感官，要把自己活成精准到冷酷的秤，连对朋友都要算着‘不添麻烦’的刻度……”
“华悦”指着石壁的裂痕、看向带愣的“米可利”，绿眸里仿若晃着水光。
“这根本不是赋该有的样子，华悦。”
“米可利”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刚才在幻境里，米可利伸手触碰黄金荻野时的眼神——
那里有好奇，有怜悯，却唯独没有恐惧。
华悦想着，这好像还是除同胞外第一个，在见识过他赋狰狞而诡异的一面后，还会为他感到不值的人。
“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糟。”
他试图扬起嘴角，米可利的笑容本该是暖的，却被华悦骨子里的紧绷扯出细纹。
“它帮我守住过很多东西，比如……”
“比如什么？”
“华悦”突然攥住他的手腕，华悦的力气透过米可利的指尖爆发，却在触到对方皮肉时猛地收力，只留下浅浅的红痕。
“比如让你觉得‘没守住就是罪过’？比如让你把所有失误都刻在骨头上？比如让你连在朋友面前喊疼的资格都要剥夺？”
指腹贴着对方腕间的动脉，能清晰地感受到米可利的心跳——快而轻，像怕惊扰了谁。
就像他钻进了华悦的骨血里，听见那具铸造的躯壳下，某种名为“赋”的野兽正在嘶吼——
“华悦——你该愤怒的。”
“华悦”的声音陡然拔高，绿眸里的火舔着华悦的皮囊。
“该对着塌掉的书架喊‘我不是故意的’，该对着失控的力气‘我也很累’，该对着我这个好友承认‘我怕搞砸一钳！
而不是对着石壁裂痕‘习惯了’，对着满地碎木简‘没关系’，对着我还要竖起防线！”
最后几个字砸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打在两人脸上。
“米可利”的喉结滚动，此刻，那些扰人思绪的幻听与记忆短暂远离了他，自己却是怎么也不出一句反驳话来。
“玛纳……”（别吵架呀……）
玛纳霏用触角轻轻撞了撞两饶手，家伙的蓝眼睛里闪着水光。
“抱歉。”
“华悦”猛地松开手、指尖的颤抖停不下来，他微垂着头，声音碎的像琉璃落在石地上般。
“我不是要你抱怨的意思……”
——我是想让你看看，你避开我的眼神那些话的时候，眼里的光是会暗下去的。
他用华悦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米可利手腕内侧的动脉，那里的皮肤薄得能看见青色的血管。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指腹掠过米可利温热的皮肤，血肉之躯的暖意，像幻境里亮起又消逝的荧光般转瞬即逝——
“没守住没关系，搞砸了也没关系，就是偶尔任性……真让失控的浪潮，冲在身为你好友的我身上又何妨呢？”
“华悦”忽然别过脸，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的浪潮，我接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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