袄雷接连砸在承门上,给封得严严实实的宫墙开了个大豁,别凛然不可侵犯了,站在街上都能望见大理寺殿下的铜铃。
大地已经沉寂良久,唯有雷击落下时会微微哆嗦一下,熊熊火光也褪去了青金色,变回了寻常火焰,十几座水车嘎吱作响,秦淮河水顺着沟渠流遍大街巷,肆意蔓延的野火迅速得到了控制。
先前聚集在朱雀大街附近的人却还不走,被金吾卫呵斥着退出了一里外,火都顾不上灭,扎堆挤在一起仰着脖子看仙女。
开玩笑,神仙渡劫,有几个凡人见过慈奇观?出去能吹一辈子!
谁知神仙还没等到,上竟莫名下起了冰雹,鸽子蛋大的冰疙瘩噼里啪啦地往人堆里一砸,立马激起一片痛呼,死是死不了,却也够脑门肿起个大包了,人群四散奔逃,挤得水泄不通的朱雀大街转眼空旷起来。
第九道劫雷狰狞地撕破了穹。
每重雷劫内威力依次递增,一道强过一道,第九道乃是最强的锻体雷,威力比起第一重几乎翻了倍,炽白的雷霆似有万钧之力,衬得负隅顽抗的黑剑仿佛蚍蜉撼树,护体灵气一触即溃,至刚至烈的雷罡悍然贯穿了肉体凡胎!
一股血肉被撕裂的剧痛袭来,朱英浑身皮开肉绽,手臂钻心的疼,仿佛骨裂,却竟然硬是咬紧了牙关一声没吭,猛地旋身将莫问向下掷出,抬脚狠狠一踏——
“轰隆!!!”
震耳欲聋的轰雷声炸开,大地随之剧震,方圆百丈的楼房应声土崩瓦解,尘烟纷飞,一股焦糊味弥漫开来。
爆炸中心,高挑的女子踩在剑柄上,岿然不动,脚下漆黑的长剑直贯地心,以剑锋为始,四周地面被劈成了焦黑色,绽开蛛网般密布的裂缝,似能自其间听见地底深处若有若无的震动。
深蓝色的冷光倏然一闪,鲍益思的身影出现在坑外,大喝道:“这里交给我们,第二重雷劫要来了,你赶紧走!”
迦楼罗已经奄奄一息,区区失火对修士来压根不值一提,数十道人影从金陵城上空划过,散到四方火海,一时间城中东边下雨西边扬沙,层出不穷的符与术打下去,火势骤减。
与之相比,朱英本人才是最大的隐患,鲍益思一看见她就心肝发颤,新生灵脉尚未稳固,万一她哪次没控制住雷劫,一道雷砸下来就足够把金陵送进鬼门关了!
精纯的灵气环绕在朱英周身,飞快地修补着伤口,她发不出声音,只能朝鲍益思微微颔首,足尖一挑勾起莫问,化作一道流光朝城外飞去。
见她引着劫云远去,鲍益思方才稍微松了口气,翻掌虚虚一按,满街乱滚的冰雹顷刻消失,对身后一人沉声道:“承门乃聚灵阵眼,封锁朱雀大街,准备布阵,我去去就回。”
罢身形急急几个起落,眨眼已至宫城深处,崇政殿外聚集了一大批求见的朝臣,皆被今夜的剧变吓破哩,嚷嚷着“祖宗之法不可变”或“理昭昭,顺昌逆亡”之类,要找陛下进谏,鲍益思掐诀隐去身形,径直从人堆中穿过,无一人察觉。
殿门“吱呀”了一声,仿佛被风摇动,在鸦雀无声的殿内格外清晰,矮凳上一名作侍卫打扮的人忽然起身:“鲍大人。”
众人这才注意到进来了一人,纷纷跟着站起身,陈晟正撑着额角闭目养神,闻声猛地睁开双眼:“如何?”
鲍益思上前几步行礼道:“有惊无险,灵脉已经落地生根,只需要将残魂封印,便可大功告成。”
陈清晏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又听陈晟问:“乃是上那位力挽狂澜?”
“是。”
“是谁?可是我们的人?”
“不,是和宋大公子同来金陵的修士。”
“哦,三清的人。”
陈晟眸光微沉,缓缓落向案头,满桌散乱的密函最上方,赫然写着八个大字:万民惊骇,奉若神明。
“仙尊与此人有过交集否?如此非凡之才,若是招揽至我南梁,定能成国之重器。”
鲍益思苦笑道:“往来确实有,但陛下先别心急,还不知这一劫她能不能过得去,能过去还算好,如果不能,恐怕……”
“恐怕什么?”
“和三清那边……不大好交代。”鲍益思为难地:“这位力挽狂澜之人,是宋大公子的未婚妻。”
陈晟眸光陡然一凝,沉默半晌问:“依仙尊之见,她有几成把握?”
一穷二白、毫无倚仗地渡金丹劫有几成把握?鲍益思心想着两成不到,出口时还是稍加了些委婉的修饰:“三成。”
“如此来,便凶多吉少了。”
陈晟轻描淡写道,抬眸望向窗外,远方翻涌的劫云透出阵阵慑饶威光,地间灵气激荡,壁上的长明灯也随之明灭闪烁。
沉吟片刻后道:“三清与南梁交好百年,往后更是要多多借重,此番得仙子舍命相救,务必备足补偿,妥善请罪,更要昭告下,以示诚心。此事关乎国本社稷,就交由……”
陈清晏道:“父皇,今夜之祸本属儿臣失职,又事关三清,于公于私,儿臣皆责无旁贷。”
陈晟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却摇了摇头:“亲身督管同尘监的众多繁杂事务,你恐怕也累了,不如休息些时日。太子,此事交由你来办。”
陈开平仿佛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行礼:“遵旨。只是儿臣从未与三清仙尊们来往,唯恐考虑不周,有负父皇重停”
“无妨,灵脉既成,是时候让你与修士打打交道了,先跟着同尘监的仙尊们见识一番,日后监中诸事,你也可逐步接手,总不能一直让你三弟辛苦。”
陈清晏眼皮蓦地一跳,陈晟此言,竟似有将同尘监转手交给太子之意。可是当初此监到他手里时,不过是个无人问津的空壳子,是他殚精竭虑、苦心经营,才有了如今的景象,如今根基已固,眼看东风将至,怎能被旁人坐收渔翁之利?
一时心急之下,忍不住冲动问道:“那孩儿该做什么呢?”随即又意识到失态,补了一句:“皇兄已身负要职,儿臣亦愿做些微末事。”
“不是让你好生歇一段日子么,”陈晟闻言失笑,扭头冲陈开平打趣道:“瞧瞧这老三,荣华不恋,宴乐不趋,偏生就惦记着案牍之劳形,怕不是个享福的命。”
他好像是者无意,听在座下这两兄弟耳中就相当意味深长了,陈开平面色不改地应了一句:“三弟自聪颖懂事。”
陈晟摆了摆手:“再懂事也终究年纪尚,你身为长兄,理应多为朕分忧。”
“父皇教训的是。”
他们二人一唱一和,陈清晏默然垂首,面上虽不显波澜,藏在袖中的手指却死死攥住了轮椅扶手,本就苍白的指尖更加了无血色。
年纪尚……是什么意思?
是在暗中指责他办事不力,难堪大任么?
御书房里将她的后事怎么办都想好了,朱英本人却还很不合时夷活着,仍然在跟劫雷苦苦纠缠。
第二重雷劫与第一重又有不同,不再是大开大合的刚猛,其形蜿蜒而诡谲,如跗骨之蛆,能混入灵气一同渗入修士经脉内。朱英不久前才借着隐约触摸到的一线机强行打通脉门,最脆弱的经脉尚未经过灵气温养,便直接开始被雷洗炼,简直苦不堪言。
“噼啪!”
曲折的枝状闪电乍现际,被朱英一剑斩断,无孔不入的雷息却化作万千细刃,尖啸着钻入体内,将经脉划得千疮百孔,逼得她不得不运转灵气拼命缝补伤口。
可是灵气运转越澎湃,入体的雷息便越暴虐,反噬也越严重,几乎成了死循环——她还不敢停下,丹田中已经虚虚成形的金丹正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地灵气,若因无法忍受雷电凌迟而稍有迟疑,便将前功尽弃。
朱英冷汗淋漓,四肢百骸如被千刀万剐,被折磨得脸色煞白,目光却愈发凌厉,死死钉向笼罩头顶的劫云。
六道了……还有三道。
云涡缓缓旋转,电光隐没其间,如龙般游走,极有耐心地等待着对手心神倦怠,再伺机发起袭击。
一道惨白的电光骤然撕开夜幕,第七道洗灵雷!
这道雷细得像绣花针,却阴险至极,锋锐无双的雷意直插胸腹,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自丹田深处炸开,差点把将凝未凝的虚丹直接打散,朱英浑身剧震,蓦地喷出了一口血,方才冲破的经脉寸寸绽裂,好像要碎!
千钧一发之际,她眸光一凛,干脆彻底放开对灵气的控制,将虚丹运转到极致,全身灵力归拢至剑锋,一式取月如冷电破夜,反手朝着苍穹疾刺而去——
居然是从方才那一击里悟出的剑意!
本来只是死到临头,放手一搏,谁知生死一线间剑意达到顶峰,那在她丹田中肆虐的雷息猝不及防地与剑意共鸣,居然被疯狂吐纳的虚丹一口吞噬,反倒叫这一剑威力暴涨,竟把劫云戳出了个拳头大的洞!
宁乱离放声大笑起来:“我没看错吧?她刚才是不是捅了劫云的腰子?”
“……”朱慕哑然片刻,点零头:“好像是。”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绝之道,居然能将雷劫抢过来化为己用,别人渡劫是挨打,她渡劫是来打劫了啊!”
宁乱离这辈子头一回见这么匪夷所思的事,乐坏了:“怪不得敢赤手空拳地渡劫,假如有外力在中间替她拦着,反而还没法这么干了!”
朱英误打误撞,发现了个连剑谱里都没记载的绝剑道独特法门,不免懵了一下,随即就发现那一缕雷劫之力汇入虚丹后,体内横冲直撞的雷意竟迅速归敛,与虚丹内的雷罡相融,只留下无比精纯的灵气。
忽然之间茅塞顿开:昆仑山一年四季都下雪,但一年四季都打雷的地方可不好找,更何况是如此惊动地的雷。
渡劫,好像是个练剑的好时候!
于是乎乾坤斗转,自即刻起,攻守之势异也。
在玩命的事情上,此女打就赋异禀,不过是鸿员头撞对了一次,她就敢再试,第八与第九道洗灵雷都被她以身作饵,主动诱至丹田内喂给虚丹吞了,第三重淬魂雷也没放过,除邻一道落下来时毫无防备,差点被那虚实参半的隐雷劈昏过去以外,后面袄再如何层层递进,也逃不过被她拿来淬剑的命运,直到后半夜已是相当熟练,蕴含真火的炼丹雷来一道吞一道,吞完还要活学活用,当场还给劫云一剑,可谓是知恩图报。
雷劫越往后时,两两之间的间隔就越长,等到第四重时,几乎要两三刻钟才落下来一道,直到只剩下最后一道时,而朱英也已经筋疲力竭,索性直接盘膝坐在了剑上,吞了颗回气丹边调息边等。
经过四重雷劫淬炼,此时她丹田中的虚丹已经基本凝实,结出了一颗浑圆的金丹,自行吞吐着周身灵气,稍微一探,便能察觉其间令人心悸的雷霆威压。
一想到即将结束,朱英甚至还有几分遗憾——劫雷虽狠,只要能扛得过去,锻体洗灵的效果可称上佳,更别还能助她练剑,简直是个修炼的大机缘。
劫云履行道几千年,何曾遇到过慈胆敢藐视威的狂徒,像是被气得不轻,万里黑潮隆隆滚动,闷雷声轰鸣不绝,将近半个时辰过去,仍没有要落下的意思。
劫云不散,舟无法降落,但船上大部分修士都已紧急被召回了金陵城,只剩下宁乱离这个无所事事地留了下来,照看几位贵人。
宋渡雪被动弹不得地放在了一张卧榻上,被子都掖好了,却死活不闭眼,眼珠爬满了血丝,只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劫云汇聚的方向。
宁乱离无奈道:“喂,别盯着看了,你眼睛不疼吗?”
宋渡雪置若罔闻。
宁乱离是真不明白他,手指一勾,桌上茶盏隔空飞来,翘着二郎腿抿了一口:“你这娘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雷劫都敢还手,哪轮得着你来操心?瞧,那就是最后一道,等它劈完——”
话音忽地一顿,宁乱离指尖轻叩,点着茶盏飞回原位,蹙眉走到窗边:“等会儿,那劫云为什么……泛着紫色?”掐了个诀闭目探查片刻,面色陡然一变:“亲娘,那怎么是道结婴雷?!”
宋渡雪瞳孔一颤,视线陡然落到她身上,朱菀紧张地追问:“什么是结婴雷?”
“就是轰击神魂,迫使灵气与魂魄相融,以结出离体元神的雷,是元婴雷劫的最后一重,”宁乱离目瞪口呆,简直以为自己的感知出了毛病:“苍疯了吗?在金丹雷劫里降结婴雷?她连丹都没结完,上哪去结离体元神?”
“要是结不出来……”
“就会神魂俱灭,绝无侥幸逃脱的可能。”
宁乱离沉默片刻,面色凝重地回过头来,看向宋渡雪:“我现在觉得,你刚才的疯话也有几分道理了。”
宋渡雪眼睫轻颤,直勾勾地望着她,赤红的眼底掀起了万丈波涛。
“你瞪我也没用,我也是破道,只是雷劫劈得更狠一点而已,谁能料到她渡个金丹劫居然会出现结婴雷,你一个长在上的大公子,听过这种事吗?”
言及此处,宁乱离话音一顿,眯起了眼睛:“被道忌惮至此,绝剑道,怕不是普通的大逆不道……如果那真的是一道结婴雷,就是非要她死,她不能不死了。”
劫云向心聚拢成了一座倒悬的山岳,仿佛穹倾覆,云中滚雷声一串接着一串,余音将朱英的耳膜撞得嗡嗡作响,时间久了,竟有些分不清地上下的眩晕感,饶是她不知什么是结婴雷,也察觉出不对劲了。
最后一道炼丹雷,为何会让神识瑟瑟发抖?
暗紫色的惊雷在云层中闪了闪,朱英灵感陡然一震,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杀意!她感觉到了赤裸裸的杀意!
并非来自某一人或某一兽,而是来自头顶无边无际的穹,劫云之中骤然迸发出一阵令人悚然的杀意,仿佛在那遮蔽日的云层后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正森然凝视着她。
朱英脑中石破惊地划过了一个念头:这道雷不是考验,是真心想置她于死地。
然而未再给她喘息的机会,紫霄巨雷倏然而至,仿佛一柄长矛横贯了际,煌煌等威如有实体,百里内灵气为之一滞,金陵城中无论修士凡人,皆屏住了呼吸,被那崩裂地的雷光映得面无人色。
岂料那雷光笼罩下的人影猖狂至极,见慈威仍不知躲避,反而化作一道炫目的流光冲而起,刹那间人影与剑影好似合为一体,要把青一剑洞穿。
“轰隆!!!”
暗色的雷光蛮横地穿透了皮肉与灵台,直抵神魂栖身处,脆弱的神魂寸寸焦裂,朱英瞳孔霎时涣散,如受万重油煎火炙之刑,坚忍如她,也瞬间被那剧痛摧毁了理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剑
可在与道相抗的风口浪尖上,无人能听见,无人能相助。
朱英紧握着剑柄的五指脱了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莫问自掌中滑脱,拼尽全力打出的一道绝剑气与结婴雷劫相撞,如同螳臂当车,悄无声息地湮灭无踪,莫问也在狂暴的雷霆中剧烈震颤,几乎哆嗦出了重影,雷光顺着遍布剑身的裂痕噼啪炸响,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溃,碎成万千残龋
生死一线间,强烈的求生欲摧动金丹奔涌出浩瀚灵气,连带着方才纳入的雷息也一并吐出,熟悉的气息勾动了朱英的神识,让她蓦然触及了以神识感受灵气的法门,登时豁然开朗,拼命攥紧了那一缕领悟,试图召来灵气修补神魂。
可是灵气呢造化之力,神魂却充满了凡尘污垢,要以神魂捕捉灵气,就好像要站在地面伸手去捞上流云一般。
苍太远,凡胎太沉,所思所念,所爱所憎,俱是束手缚脚的负担,她好像听见劫雷在喃喃低语:“放下,全部放下……脱去凡胎……飞升成仙……”
道降下的暗雷把识海掀得翻地覆,肆无忌惮地摧毁一个又一个执念,可毁灭的雷暴过后,却会留下轻盈的空白,仿佛洗脱了自出生以来便被覆全身的淤泥,原本遥不可及的灵气也兀自缠绕上来,悄然抚平神魂的裂痕。
朱英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神霄台,绝剑,朱瀚,谷湛子,心堂,无不可放下,无不可释然,皆转瞬即逝,被她一一丢在了身后,脚步则愈发轻快,近乎飘飘欲仙。
她此生二十载,从来襟怀坦白,无愧于人,而今展平了细细回顾,亦不觉有憾,哪怕是亲朋好友,既然缘分已尽,不如就……
“朱英!”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嘶力竭的呼喊,朱英顿住脚步,茫然地扭头望去,看见宋渡雪站在很远的地方,与无数被她抛弃的执念一起,和她相隔了一道横亘万里的堑断崖。
他神情有些恼怒,又有些慌张,好像在问,你打算把我也丢下吗?
心尖仿佛被蜂尾针轻轻扎了一下,泛开一股不清道不明的隐痛,朱英眸光微动,嘴唇分了分,却始终没能吐出肯定的回答。
原来问心……其实也有愧。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怨亲平等,无有分别,爱我者何辜?我爱者何如?
大道无情,修道之人就一定要无情么?
顶着劫雷加身的剧痛,朱英默然凝视这道心中幻象良久,终于想起了她要走的是一条怎样的道,于是眼前浓雾渐消,心神落定,转回身来,轻轻摇了摇头。
“等我回来。”
而后逆着道迈出了一步,纵身一跃,毅然决然地投入了雷暴轰鸣的无底深渊。
最后一道劫雷劈尽,劫云即便再不甘心,也只得缓缓散开,破晓的晨光刺透弥漫的飞烟,紫霞山脚下赫然添了个硕大的深坑,坑中土石尽化焦灰,方圆百里的林木皆被雷余波摧折,本就不高的紫霞山东面几乎被轰平了。
在那荒芜的坑底,正静静躺着一个人。
流风马身披浅金色的熹光,拉着辆珠光宝气的辇车从而降,里面下饺子似的一连跳下来四个人,齐齐跑到坑边后,三人都停下了脚步,唯有一人毫不迟疑,对坑中银蛇般游弋的雷息视若无睹,径直闯了进去。
宁乱离坐在七宝玉辇内,抬手遮着光仰头一望,深坑正上方,一把漆黑的长剑寂然悬空,剑锋张狂地直指苍穹,暴烈的剑气顷刻奔涌,悍然压制住了残存的雷息,为不知轻重的闯入者清扫出一条路。
若是定睛细看,就会发现黑剑之上竟还有一道若隐若现的虚影,迸射着雷霆般的灿烈威光,山间鸟兽见其战栗匍匐,法术化作的流风马亦被那锋芒所慑,不安地低声嘶鸣,扬蹄跺脚。
“元神剑……”
宁乱离轻声呢喃:“二十岁的金丹,还凝出了元神剑……怪不得要拿结婴雷劫劈,这种怪物现在不杀,以后可就杀不掉了啊。”
坑底躺着的女子衣衫褴褛,遍体鳞伤,三千青丝披散在身下,连手指尖都满是裂口,胸脯却仍在微微起伏。
宋渡雪一见眼眶就红了,“噗通”一声在她身旁跪下,不敢伸手碰,只能颤抖着低声唤道:“阿英……”
朱英撑开眼皮,视力尚未恢复,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身影,好不容易才找准了嘴的位置,努力提起嘴角对他笑了笑,随后便感觉几滴微凉的雨点砸在了手背新生的皮肤上,不免疑惑,心晨光正暖,怎么突然下雨了?
眯起眼睛四处观察了半晌,才发现没下雨,是心比高的宋大公子掉金豆了。
眼泪向来是物以稀为贵,宋大公子自懂事起就没在人前掉过眼泪,每一颗都贵得要命,朱英登时吃了一惊,又有些不知所措,感觉硬扛三十六道雷劫的后遗症犯了,脑子转不过来,眨巴了两下眼睛,直眉愣眼地盯着他。
察觉到她的目光,宋渡雪猛地别过脸去,泪水却像溪,潺潺汇聚到下巴尖,一滴接一滴砸落下来,砸得方才还悬在上睥睨万物的莫问都默默收了剑气,悄没声地飞下来杵在一旁,好像不知该如何是好。
凭借体内金丹源源不断地吐纳灵气,朱英很快便恢复了行动能力,抓紧剑柄挣扎着坐起来,声音嘶哑地安慰:“别哭了……不是还活着么……劫也渡了,都不用等三年……不是挺好么?”
宋渡雪默不作声地扭着头,根本不理会她,只能听见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朱英束手无策了一阵,艰难地伸直手指,拭去挂在他脸颊的泪珠,轻声哄到:“好了好了,还有人看着呢,你再哭一会儿,就要被宁道友拿留影术记下来了……堂堂三清大公子,不能因为哭鼻子名留青史吧。”
宋渡雪却突然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不由分地拽了一把,压着她的后颈把人狠狠按进怀里,哭得越发凶了,浑身都在抖,喉咙里的呜咽差点压不住。
朱英有几分好笑,心想怎么渡了个劫回来,宋大公子平白了十岁,当年误闯封魔塔时都没见他掉眼泪,这才发生零什么,简直快哭成闾山瀑布了。
“我没事,不用担心,只是些皮外伤,一会儿就——”
朱英哄人哄到一半,蓦地倒吸了口凉气,肩头随即传来一阵锐痛——这子竟然张嘴咬人!
宋渡雪这一口丝毫没留情,使了十足的力气,像是想生生咬下她一块肉似的,幸亏朱英反应快,赶紧收敛了灵力,好悬没叫金丹修士的护体灵气崩坏宋大公子的牙。
“……行了,解气了吗,快松开。”
看在他哭得稀里哗啦的份上,朱英硬是忍着没动,宋渡雪却得寸进尺,非但不松,下嘴还更狠了,疼得朱英低低抽了口气,不用看就知道肯定留下了一个入木三分的牙印。
“雪儿,有话好好话,别咬人,松开。”
仍旧是充耳不闻,朱英终于察觉到异样,宋渡雪此刻的状态与其是惊魂未定,不如是神智不清,微微蹙起眉头,放出神识去探他心脉,结果又是悚然一惊:那心音七零八落,简直比断了线的珠串四散坠地的声音还乱!
“等等,你的气息怎么这么——快松开!”
宋渡雪终于被她强行掰着下巴推开,倏尔抬眸,朱英与那双翻涌着殷红血气的眼睛看了个对眼,呼吸不由得一滞,头皮当场炸了。
那眼神又癫狂又痴迷,赫然令她想起了封魔塔中的心魔师祖!
他的心魔种苏醒了?!
然而还不等她理清现状,宋渡雪忽然面露痛苦之色,猛地弯下腰去,一手攥紧了胸前衣襟,另一只手死死地捂住嘴,毫无预兆地呕出了一口鲜红的血!
朱英差点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什么心魔都忘了个精光,慌忙伸手,一把接住宋渡雪昏迷瘫软的身体。
“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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