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村的晨雾还没散尽，孙朵已经踩着青石板蹦到了晒谷场。
她扯着嗓子喊：“都来都来！今儿晌午东岭老桃树下，最后一口锅的封存仪式！”
正在喂鸡的李寡妇拎着半把米追出来：“朵丫头，你昨日要给锅办仪式，当真是要封起来供着？我家春妮连夜给锅缝了红盖头呢！”
“供着？”孙朵叉腰笑出虎牙，“供着那是给菩萨的，咱这锅啊——”她故意拖长音调，“得让它明白自个儿该去哪！”
消息像长了翅膀，日头刚爬到树顶，东岭老桃树下已挤得水泄不通。
二十来个娃娃骑在树杈上，张二柱扛着梯子要爬高看，被李寡妇揪着后领拽下来：“摔断腿明儿谁帮我挑水？”
高台上，那口乌黑铁锅正端端正正摆着。
锅底还留着前日烧饭时蹭的灰，凑近了能闻见点没散净的肉香。
二郎神蹲在台下搓手，铁钳在裤腿上蹭得叮当响——这口锅是他熬了三夜打的，特意在锅沿铸了朵桃花，此刻正被春妮的红盖头遮着，只露出半截锅耳。
“都静一静！”孙朵蹦上高台，马尾辫甩得生风。
她伸手掀开红盖头，锅底“咱家的根”五个字在日光下泛着暗哑的光。
台下霎时安静，连金猴啃桃耗吧嗒声都停了——他正蹲在桃树枝头，尾巴卷着根草茎，眼睛瞪得溜圆。
“大伙儿等这口锅等了十年。”孙朵摸着锅沿，声音突然轻了，“十年前大旱，是这口锅煮邻一锅救命粥；三年前雪灾，是这口锅温了全村的热汤。它装过李寡妇的豆瓣酱，盛过张二柱的玉米饼，连豆子偷抓的两把米，都在里头熬过甜粥。”
台下有人抽鼻子，张婶抹着眼睛喊：“朵丫头，你要封就封吧，咱给它烧香——”
“可今儿，我要踢了它。”
话音未落，全场炸开了锅。
李寡妇手里的红盖头“啪”地掉地上，二郎神“噌”地站起来，铁钳差点戳到张二柱的后脑勺。
金猴“吱溜”滑下树杈，抱着孙朵的腿喊：“姐你疯啦？二叔的锅能打妖怪的！”
孙朵弯腰揉了揉金猴的毛耳朵，突然抬脚——“哐当”一声，铁锅骨碌碌滚下高台，撞着山石往深谷里坠去。
回声“嗡”地荡开，惊飞了一树麻雀。
“朵你——”二郎神的脸涨得通红，铁钳攥得指节发白。
“锅是死的，火是活的！”孙朵拔高声音，风掀起她的衣摆，“咱们信的从来不是铁疙瘩，是每一颗想好好吃饭的心！”
话音刚落，村东头突然腾起一簇火苗。
李寡妇家的烟囱“轰”地窜出三尺高焰，映得她脸上的惊愕还没褪去，又变成了笑——她掀开锅盖，热气裹着粥香扑出来：“哎呦喂，我就今儿灶火怎么自己旺了！”
紧接着，张二柱家、豆子家、春妮家……青烟接二连三冲上空，像给村子系了条飘带。
二郎神望着满村跳动的灶火，铁钳“当啷”掉在地上——他忽然闻见了，那是十年前大旱时，第一锅粥煮沸的香气。
“好个朵丫头！”萧逸不知何时站到了老桃树下，手里捏着本泛黄的《言律三则》抄本。
他抬手抛向火盆，纸页“呼”地烧起来。
“一曰诚心为引——”他轻声念，空中突然响起无数重叠的声音，连盲童阿福都跟着嘟囔：“诚心为引……”
火星子往上蹿，烧剩的纸页竟浮在半空，墨迹化作萤火，“二曰互让为薪”“三曰共食为根”三行字次第亮起，却不落地，轻轻散进风里。
一张烧剩的纸角打着旋儿落进井里，水面荡开涟漪，三行字竟在波光里完整浮现——不是刻的，不是写的，是每双看水的眼睛里，都映着同样的字。
韦阳抱着盏旧油灯挤到废灶台前。
那灶台还是十年前大旱时用的，砖缝里还嵌着烧糊的米粒。
他轻轻把灯芯拨亮，火苗晃了晃，照亮四周焦黑的痕迹：“今儿起，我不巡夜了。”
“啥？”张二柱瞪圆眼睛，“你不巡夜谁守着灶台？万一——”
“因为以后，每个端碗的人，都是守夜人。”韦阳笑着把灯递给阿福。
盲童颤抖着伸手，指尖刚碰到灯柄，锅底突然一热——他看不见，但能摸到，有个字正从金属里慢慢浮出来，烫得他嘴角直翘：“你看见了。”
韦阳转身往村外走，晨雾漫过他的后背。
阿福举着灯原地转了个圈，灯影里，春妮在盛粥，李寡妇在添柴，二郎神蹲在铁匠铺前抡锤子，火星子溅得像星星——原来光，真的能让别人也成为光。
“孙朵！”山路上传来一声吼。
二郎神扛着铁砧冲上来，脸红得像刚出炉的铁块：“我打了一辈子铁，你就这么糟蹋？那锅我熬了三夜，锅沿的桃花——”
孙朵从袖袋里摸出把生锈的钥匙，轻轻放在他手心。
二郎神的手突然抖了——这是三百年前他被逐出庭时，唯一带走的东西，藏在铁匠铺梁上的破木盒里，早该锈成渣了，怎么会在丫头这儿？
“你气的不是锅。”孙朵歪头看他，“你怕自己这双打了三百年铁的手，终究成了无用的摆设。”
二郎神望着手里的钥匙，忽然笑了。
他把钥匙塞进裤兜，抄起铁钳往铁匠铺走：“行，那我再打一口——不为谁，就为我自己想听听，锤子落在铁上的声音。”铁砧撞出的脆响里，他低低补了句：“怪好听的。”
月上中时，孙朵独自爬上花果山绝顶。
风卷着雾，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摸出菩提祖师留下的最后一枚桃核，在掌心搓了搓——这枚桃核跟着她翻了九十九座山，渡了八十八条河，连桃纹里都浸着人间烟火气。
“你教我要护着，要守着，要把根扎得深深的。”她对着风，“可我今才懂，最好的根，是让它自己长。”
她张开手，桃核“呼”地被风卷走，坠向万丈深渊。
山风灌进袖管，她忽然觉得轻得能飞——不是踩着筋斗云的轻，是心里压了三百年的石头，“咔啦”一声碎了。
山下某户人家的窗户突然亮了。
一个妇人揭开锅盖，蒸汽模糊了窗纸。
窗上倒映的，不是神仙，不是符文，是她笑着喊：“他爹，娃他叔，开饭啦！”
这声音飘上山顶，撞散了最后一团雾。
孙朵望着满星子，突然想起萧逸的话：“神话的终点，该是什么样？”
现在她知道了——大概就是某一，有个娃娃指着星星问：“妈妈，星星怎么像锅底？”
而他妈妈笑着回答：“因为啊，咱们的饭香，早就飘到上去了。”
三日后清晨，东岭村的烟囱静悄悄的。
李寡妇蹲在灶台前，火柴擦了三根都没点着。
她望着冷锅发愣，突然听见院外嚷嚷：“走啊，去废台那儿！”
废台前聚了二十来号人，张二柱摸着空荡荡的高台直挠头：“怪了，往日这时候，各家早该飘饭香了……”
金猴蹲在桃树上啃桃核，突然蹦下来拽孙朵的袖子：“姐，你闻闻，咋连桃核都不香了？”
孙朵望着满村冷灶，心里突然浮起个念头——她踢走的那口锅，会不会在某个夜里，偷偷爬回了谁的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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