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非饶、怨毒的婴儿啼哭，如同用生锈铁片刮擦耳膜的噪音，在死寂的村落里持续了不知多久。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每一声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村民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哭声毫无韵律可言，时而尖锐得刺破云霄，带着纯粹的毁灭欲；时而转为一种低沉、粘腻的呜咽，如同毒蛇在耳边吐信，充满了冰冷入骨的怨毒。它穿透墙壁，钻入骨髓，在闷热的黑暗中疯狂滋长，将整个村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濒临崩溃的共鸣箱。
终于，在无数人精神绷到极限、几乎要彻底断裂的临界点——
哭声，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死寂。
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沉重、更粘稠、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降临！如同巨大的、吸饱了水的棉被，死死捂住了整个世界。连远处野狗压抑的呜咽都彻底消失了。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无数颗在黑暗中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脏声，以及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轰鸣。
这骤然而至的死寂，比持续的哭嚎更令人毛骨悚然。它像一个巨大的、悬而未决的问号，一个通往更恐怖深渊的无声入口。那东西……不哭了？是睡着了？还是……已经做完了什么？
祠堂那两扇终日紧闭的黑漆大门，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轰然洞开！
昏黄摇曳的灯光如同垂死者的喘息，艰难地挤出门口，瞬间被浓重的黑暗吞噬大半。陈老拐佝偻枯瘦的身影出现在光晕与阴影的交界处。他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发硬的靛蓝粗布褂子，如同裹着衣服的骨架。但此刻，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不再是死水般的冰冷，而是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铁青色！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两颊的肌肉因极致的压抑而微微抽搐。浑浊的眼睛深处，不再是深潭般的死寂，而是翻滚着惊疑、震怒，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去的……恐惧！
他手中那根油亮的乌木拐杖，重重地顿在冰冷的石门槛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如同敲在所有饶心尖上。
“张婆子！” 陈老拐嘶哑干涩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狂暴的威压，瞬间撕裂了门外的死寂！“滚出来！”
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鞭子，狠狠抽在祠堂廊下两个瑟瑟发抖的看守汉子身上。两人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冲向祠堂东侧那间专门给守夜人歇脚、此刻也用来安置吓瘫聊接生婆张婆子的耳房。
耳房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尿臊味和草药混合的刺鼻气味。张婆子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土墙，身体筛糠般剧烈地抖动着，如同寒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她花白的头发散乱，脸上涕泪横流，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空洞。那持续不断的非人啼哭，早已彻底摧毁了她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她嘴里反复念叨着含混不清的呓语：“山神…山神息怒…老婆子…老婆子不敢…不敢看啊…”
“起来！拐爷叫你！” 看守的汉子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试图将她从地上拖起来。张婆子却像一滩真正的烂泥，身体死沉，喉咙里发出更加凄厉的、如同被宰杀般的呜咽：“不…不去…我不去…那是鬼窝…是鬼窝啊…去了就没命了…没命了…”
陈老拐铁青的脸在祠堂门口的光影下显得更加阴鸷。他浑浊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耳房的方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拖！”
另一个看守汉子也扑了上来。两人如同拖拽一袋沉重的粮食，一人架起张婆子一条胳膊，不顾她杀猪般的哭嚎和徒劳的踢打，生拉硬拽地将她从耳房里拖了出来，拖过冰冷潮湿的祠堂前院，一直拖到陈老拐面前。
张婆子双腿软得如同面条，根本站不住，全靠两个汉子架着才没瘫倒。她惊恐地看着陈老拐那张铁青的、如同庙里怒目金刚般的脸，嘴唇哆嗦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出来。
“听着，老货！” 陈老拐的声音嘶哑冰寒，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碎冰，“去西头那间屋子！现在！立刻！给我进去看！”
“看…看什么…” 张婆子抖得牙齿咯咯作响。
“看该看的！” 陈老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暴戾！他手中的拐杖猛地指向西头死屋的方向，动作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看那‘山神新妇’！看她肚子里的‘东西’！看赵寡妇那个蠢货是死是活！看清楚了！回来一字不落告诉我！”
“山神新妇”和“肚子里的东西”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婆子的神经上！她身体猛地一抽，眼睛翻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看又要昏死过去。
“陈二！” 陈老拐看也不看几乎瘫软的张婆子，嘶哑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刺向旁边同样面无人色、身体抖得像秋风中落叶的陈二。
陈二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
“你！带她去！” 陈老拐的拐杖几乎要戳到陈二的鼻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里面翻滚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不容置疑的死亡威胁，“给我看着她！看着她进去！看着她出来！听着——” 他微微前倾，那张铁青的老脸逼近陈二，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地狱寒风般刺骨，“管好她的眼睛！也管好你自己的眼睛！只看该看的！不该看的…敢乱瞄一眼…哼！”
那一声未尽的冷哼，比任何具体的威胁都更恐怖百倍！陈二的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如同刷了一层白灰。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灵盖，冻得他连骨髓都在发抖。他知道那“不该看的”指的是什么——是阿芸那高高隆起的、如今可能已经“卸货”的腹部！是那发出非人啼哭的“东西”！看一眼，或许真的会死！
“是…是！拐爷！” 陈二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他不敢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揪住几乎瘫软的张婆子的后衣领，连拖带拽，几乎是半提着她，踉踉跄跄地朝着西头那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暗区域冲去！动作粗暴得如同拖拽一具尸体。
通往西头死屋的村巷，在浓重的夜色下如同通往幽冥的甬道。空气粘稠冰冷，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和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铁锈甜腥味。陈二拖着张婆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的泥地上狂奔，粗重的喘息混合着张婆子断断续续的、如同濒死般的呜咽，在死寂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陈二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里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前方那间如同巨兽蛰伏的低矮土屋轮廓，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却又不敢有丝毫偏移。陈老拐那句“管好眼睛”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疯狂回响。
终于，两人踉跄着冲到了那间土屋前。
那扇被几条粗大木杠死死顶住的门板，在昏暗中如同墓碑。空气中那股铁锈混合着甜腥的怪味，在这里变得异常浓烈，几乎令人窒息。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寒意，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从木杠的缝隙间渗透出来，冻得人牙齿打颤。
张婆子看到那扇门，如同看到霖狱的入口，身体猛地一软，彻底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哀鸣：“不…不进去…死也不进去…里面有鬼…有鬼啊…”
“闭嘴！老不死的！” 陈二也被这浓烈的怪味和刺骨的寒意吓得魂飞魄散，但他更怕身后的陈老拐！他脸上横肉抖动，眼中凶光毕露，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猛地弯下腰，几乎是贴着张婆子惨白的耳朵，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唾沫星子喷了张婆子一脸：“听着！拐爷的话你也听见了！进去！只看该看的！看那女人是死是活！看赵寡妇！别的…别的什么也不准看！管好你的招子！敢乱瞄…拐爷扒了你的皮！也扒了我的皮！听见没有？！进去——！！！”
他一边嘶吼着，一边粗暴地将张婆子从地上硬生生拽起来，连推带搡地推向那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门板！张婆子枯瘦的身体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张婆子被陈二那充满死亡威胁的嘶吼和粗暴的动作彻底吓懵了，也彻底压垮了。她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的麻木。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下意识地、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早已被冷汗浸透的、散发着草药味的灰布包——那是她接生用的工具包，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布满老年斑、枯瘦如鸡爪的右手，剧烈地颤抖着，伸向那扇被木杠顶住的门板。指尖触碰到冰冷粗糙的木头，如同触电般猛地一缩！但她最终还是再次伸了出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抵在一条木杠的末端，试图将它挪开。
“嘎吱…嘎吱…”
木杠与门轴摩擦，发出干涩刺耳的呻吟，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陈二死死盯着张婆子的动作，身体绷紧如弓弦，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仿佛那扇门一旦打开，就会有洪水猛兽扑出！
张婆子终于将顶得最松的一条木杠挪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冰冷刺骨的、混合着浓重血腥、羊水腥膻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的怪风，猛地从门缝里汹涌而出！
“呃…” 张婆子被这气味冲得眼前一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枯瘦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死死攥着那个灰布包，指关节捏得发白。她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却又被一种更深的、来自陈老拐和陈二死亡威胁的强制力所驱动。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充满不祥气息的空气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然后，用尽生命中最后一点力气和勇气，猛地将那道狭窄的门缝……
推开了！
“吱呀——！”
腐朽门轴发出悠长、刺耳的摩擦声，如同地狱之门的开启。
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那股令人作呕的冰冷怪味，瞬间将张婆子枯瘦的身影吞没。
门内，是死寂？是呜咽？还是……无法想象的恐怖景象？
陈二站在门外几步远的泥地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死死盯着那道吞噬了张婆子的、黑洞洞的门缝，仿佛那里面随时会伸出一只沾满粘液和鲜血的鬼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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