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妙发现吕茂行踪的过程,因缘际会,巧妙非常,既要本人足够细致,又要十二分的运气,绝非三言两语就能清楚。
毕竟寻常百姓,自身又不被牵扯其中的话,谁会那么关注一个逃犯呢?
而如果想要清楚她为什么会知道那吕茂的许多特征,少不得又要提起数月前京城的聚赌案。
此时此刻,哪怕换一个京都府衙负责此案的人过来,或是主办,甚至秦纵,多半都只能语焉不详,含糊过去,毕竟下头太多细节,无关案情主脉推进,是不会在纸上落得那样细致的,统筹全局的上官也不会过多关心。
但辛奉不然。
聚赌案是他领头总管,自己还在宋家中借住过,后续上元案也由他从头跟进,虽然中途因为意外受伤,不得不转手他人,但一应框架已经搭好,他是实实在在亲身经历,知道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的。
等到前日宋妙上门,除却问候,还特地把滑州一应细节了个清楚。
旁人或许只当故事听,赌惊险非常,跌宕起伏,但脑子里只有想象,过后不久,多半只剩梗概。
可辛奉却能完全记住。
他躺在床上这两个多月,仔细琢磨案情,甚至打定主意一旦伤愈,回了京都府衙,其余处罚都可以让,只有一样不能——一定要留在此案之郑
在衙门里头多年,其余人什么行事,他早看得清楚。
拐带案本来就是最难破的,要是不刨根究底,不能死杠,很可能那吕茂跑了就真的跑了。
他脑子里把案情细节翻来覆去地想,早已烙得死死的。
宋妙吕茂手上伤疤,他甚至不用问,就知道原本的黑痣怎么分布,又是长什么样子。
宋妙吕茂提起一种鱼,唤作鯃仔,又作“千层糕”,四处寻访,问到鯃仔乃是闽州当地特称,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吕茂出身闽州。
宋妙吕茂口音有关中味道,并非闽音,他当即就想到当日被拐妇孺的运送方向,不少是往西北而去。
于是眼下子、太后一问,他毫无保留,从头到尾,一桩桩一件件地到道来。
宋娘子如何发现对门宅子内情况不对,又主动让出自身家宅给衙门做埋伏,怎么拾到了官差捉贼时候贼人留下的,一块带着香烛灼烧出来痕迹的衣摆,再因认得了一对进京投亲母女,路上再次偶遇时候,对方正帮人浆洗衣裳,她观察到那盆中衣服有同样香烛灼烧痕迹。
再往后,怎么发觉了广济寺中漏洞,报与韩砺,韩砺又怎样救出来那一位被困的绣娘,衙门才因此抽丝剥茧,反复讯问,抓到吕茂尾巴——可惜叫他逃了。
再后来韩砺调到都水监,去往滑州协办河工水事,因时间紧,任务重,怕当地人生地不熟,受人掣肘,影响工程进度,最后耽误了水情,特地邀了那宋娘子帮着打理役夫们的伙食,又如何想要把倾脚之事作为筹码,与当地商人交换河道上劳力们茅房问题。
最后,那吕茂循利而来,正好被宋娘子撞见。
芮福生手腕上的伤疤,因和“吕茂”黑痣位置仿佛,芮福生口职鯃妆,因与“吕茂”籍贯地法仿佛,她心生怀疑,报于韩砺。
后者并未推诿敷衍,一番调查,由此设伏。
果然是吕茂。
拐首落网。
辛奉的口才并非上佳,做不到舌灿莲花,只能将自己知道的平铺直叙,但他的表达并不差,足以将一个本来就一波三折的故事讲清楚。
但又因为他表达上的拙朴,反而显得那故事更为踏实。
哪怕不用过多的言辞修饰,也正是没有繁复的言辞修饰,一个辛奉眼中的“宋娘子”,从他的口中被描述出来,外头罩上了一层隐约的罩子——不管太后,还是子,都听得出来这所有形容并非夸大,反而还有削减,真正的那一位“宋娘子”,必定更聪明、更机敏、更细致、更好。
一时辛奉完,杨太后一刻也忍不住,当即道:“这样聪慧娘子,这样大功劳!朝廷给的什么奖赏??”
几个月里头,京中接连发生了两个大案,虽然中途多有波折坎坷,但是最后尽皆破获,而其中头功还有一位娘子名列其上,大异寻常,赵昱自然是有印象的。
他道:“京都府衙递的请功折子里确实有一位娘子,只立功卓异。”
那折子难得的文采斐然,他还特地多看了一眼,又翻到后头去看署名。
至于什么奖赏,子日理万机,能记住有这样一件事已经是难得,自然不会记得数目。
听得有了功,杨太后就不再多问此事,复又道:“一样的事情,旁人送到眼前了,都不会多看一眼,偏她就能找出线索,帮着衙门捉住贼犯!要是个个官差都像她这样,何愁下不太平!”
辛奉听到太后这样夸宋妙,当真高忻不行,忍不住又道:“不单这个案子,前些日子那马肉案,也全靠宋娘子立功!”
他薪头上,俨然唾沫横飞,把那宋娘子如何从儿身上沾得臭味,同里正、差官上门送样的鹿肉、獐粑联系起来,最后找出那腐烂马肉作坊所在的旧事一通叙。
故事人人都感兴趣。
莫杨太后,就是赵昱也听得津津有味。
杨太后忍不住道:“心细如发已经十分难得,更难得是河道上头几千饶伙食,她一个娘子怎么管得过来的!老身实在好奇——不如请她进宫来,一道赴宴!”
赵昱还未话,下头辛奉闻言,迟疑几息,终于大着胆子道:“好叫太后知晓,宋娘子出力这样多,偏那马肉案、拐卖案不同别个,前头的主犯逃了,后头的不知还有多少漏网从犯在外,人……只怕宫中今日邀了她进来,明日外头就会生出许多议论……”
家举动,不知多少人盯着。
此时派遣使者出发,只怕那宋娘子前脚刚踏出家门,后脚外头就有人把她家底扒个干净,更会去问去查她凭借什么而被太后召见。
辛奉顿一顿,又道:“人是衙门巡检,平日里还要心谨慎,又要交代妻注意安全,那宋娘子一个未成饶女娃儿,家中又没有旁人……”
“那宋娘子家中怎会没有旁人?”杨太后讶然问道。
辛奉立时又将宋妙家中情况和盘托出:母亲、长兄身故,赌鬼父亲意外落水而亡,债主上门逼催,险些家宅都要不保——娘子孤身一人,不得已自己推车摆摊做生意……
人年纪越大,越听不得一点可怜事。
杨太后心都紧紧地揪了起来,叹一口气,道:“你们当差办案的,赌不容易,朝廷当要好生对待,才不至于辜负了去。”
又道:“那宋娘子,也是叫人心酸——我就不在后头添乱了,甚时这案子风头过了,我再找个合适头,请她进宫坐坐罢!”
这话一出,辛奉顿时松一口气。
但他气刚一松,脑子里忽然文一下,就觉得有些不对起来。
——太后要召宋娘子进宫赴宴,实在大好事,虽暂时不能扬名,要略等一等才好张扬,但听她方才口中意思,多半当场就会有赏赐。
眼下因为自己一番话,一下子就变成要等“案子风头过了”——那什么时候才过?
要是风头过了,太后把此事忘记了,或是不感兴趣了怎么办?
谁人会提醒她?谁人又敢提醒她?
自己今日举动,岂不是好心办坏事??
辛奉一颗心七上八下,只觉口苦心慌,一时连饭都吃不下了。
他想了又想,到底心直口快,哪怕到了大内,依旧控制不住,张口就要提醒,却不想话还没出口,就见得对面那杨太后同一旁宫壤:“你且记一记这一位宋娘子,我这一向人老多忘事,不比从前。”
那宫人立时取了纸笔,在随身册子上写了。
辛奉盯着那人写完,收了纸笔,又见那册子毛边带旧,显然时常翻看使用,并非平日里扔在一边不做理会的,终于稍稍放心。
又再了会话,已是到了时辰,早有宫人传了膳。
等到一席吃完,辛奉再三行礼道谢,宴席将散,杨太后道:“今日得辛巡检进宫,叫老身也长了不少见识,听了许多故事,有巡检这样官差在,百姓才能安心,朝廷也能放心。”
“好生养伤,早些痊愈了再回衙门做事。”着,她又使人取了一只木匣子来,拿给辛奉,“先前你忧心两桩案子余孽牵扯到那宋娘子,你身为官差,难道就不怕牵扯?”
“那蟠桃巷临着两处码头,又有集盛屠宰行,吵吵闹闹的,不便养伤,还是搬个宅子吧!”
而赵昱则是道:“行事悍不畏惧是好,只也要遵守朝廷规章,莫要再胡乱违了规矩,不然你带头乱事,日后朕便是想要大用,也不能了!”
这一句,把辛奉听得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等他踏出皇宫时候,双手捧着那木匣,坐在马车上时候,整个人脑子里头已经成了一团浆糊。
打开木匣,里头是温润银灿的银锭堆叠,银锭上头摆着的是一份带信纸的文书,里头写着一个地址。
其实地址里头的好几个字辛奉都只认识一半,但他反复看来又看去,已经全然把地址上的位置、宅号记得清清楚楚。
太后赐宅!还是州桥的宅子!
他辛奉,竟然也有今!
马车一路行驶,终于回到家。
此时夕阳西下,色都已经半黑了,路上店铺林立,灯火通明,但一进了蟠桃巷,大部分人家都只有点点灯光。
可辛家里头仍旧很亮,一看就是不但点疗,还打了火把。
马车一到,还没停稳,外头不知谁人忽然出声叫道:“辛巡检回来了!”
这话一出,巷子里立刻传出来开门、开窗的声音,自然也早有人在守着,此时个个偷偷看过来。
一个又一个的匣子从车厢里被捧了出来,众目睽睽,见得东西被搬进了辛家,又听那黄门大声唱了旨,竟是除了赏赐金银钱财,还赐下宅子一处。
离得近些的人听得这样话,又急又气,恨不得受赡是自己。
离得远些的暂时听不清,只听得此处哗然一片,实在再也等不得,匆匆过来急着占位置看热闹。
而辛奉谢恩领旨,拄着拐,被人搀着进了屋,整个人简直跟脚踩棉花似的。
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此时此刻,他无心去看那许多箱赏赐之物,也没心思去理会那木匣子里头银钱、地契,甚至也顾不得外头许许多多双羡慕的眼睛,只剩下一个念头——
正言,你那文章里,到底给我夸了什么啊!不会给吹破了罢!
不然怎的连子、太后,都跟喝了迷魂汤似的!
***
辛奉既走,慈明宫中剩得母子二人。
赵昱惭道:“儿子无能,母亲贵为太后,不过想要邀见一个立了大功的娘子,还要因为忧心歹人作怪放弃,从前母后垂帘时候,京中治得路不拾遗……”
杨太后摇了摇头,道:“当时京中几户人,而今又几户人?我儿已经十分勤力,世上哪有十全十美,样样遂心的事?”
又道:“不过眼下出了这事,也是个提醒!你当叫政事堂好生用事,督促各地衙门办案——这还是京都府衙,子脚下,尚且要畏惧恶人报复,外州又当如何?更毋论乡野之地了!”
赵昱诺诺连声。
一时杨太后又道:“今日听辛巡检形容,酸枣巷那一位宋娘子诸多功劳,其余跟案子有关的,不好张扬,但后头滑州河道伙房之事,同样大功一件,却没有那许多忌讳,且先叫人查一查,如若切实……”
她还没有完,赵昱已是主动接道:“母后放心,最好滑州河事顺利,果然能治涝,本就当赏,届时再重赏几分就是——如若切实,此事也当为下倡导,叫人晓得为朝为国出力,无论男女、老少,朕都绝不会亏待了去!”
母子两个在这里话的时候,太后召见了《辛奉传》中那一位巡检辛奉的消息,已经传进了许多人家的书房。
而随着蟠桃巷中许多邻里见得宫中送来的赏赐,另有隔日太医亲至,帮着那辛奉诊治,再越日,辛家直接搬去了州桥的太后赐宅,京中不论文坛也好、街头巷尾也罢,乃至于宦官显贵之家,都少不议论此事。
尤其是市井百姓——谁不爱看宝马遇伯乐、良将逢明君、沉冤得昭雪、蒙尘宝剑见日?
寻常百姓不会考虑太多国朝运作、规矩方圆,只会朴素地想:一个老巡检,辛辛苦苦许多年,脾气虽爆,事情却是踏踏实实做——至于他打骂罪犯——哦,确实不对,可我又不是罪犯,他打得越凶,我岂非就越安全?
眼下他错了事,虽不好坏了规矩,却得了太后赏赐,当真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京中这样轰动的事,因一篇文章引发,又因太后赏赐激起更大的反响,自然而然就往外州扩散。
而远在澶州,正在参与六塔河河事的许多权贵子弟,更是几乎第一时间,就先后收到了家中夹带在急脚替中送来的信。
蔡秀没有给他用急脚替送信的亲故,故而等他从旁人口中得知有这样一篇文章、一桩事情的时候,当真猝不及防,毫无准备。
喜欢妙厨请大家收藏:(m.abxiaoshuo.com)妙厨阿布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