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子左手把纸面一遮,右手做个撵鸡撵狗的手势,道:“去,去!你那还缺文章看??干你的活去!大把堆着看不完!”
“你这话得!文章跟文章能一样吗!”
柳翰林一边,一边已是把头探了过来。
他扒拉开陈夫子拦着自己的手,道:“读好文如同饮甘醴,醉不自知,见烂文犹如入鲍肆,臭不可闻——别拦着,叫我再看一眼,这笔仗,你也莫要以为可以瞒过我——必定是那韩正言又有佳作来了吧?!”
两人一个遮,一个抢,一个拦,一个躲,俱是手脚并用,甚至腰腿都顶上了,打了一回彼此毛都不掉一根的烂仗,陈夫子终于气喘吁吁,做一副让步模样,啐道:“别,别!别把我那青梅露给摔了!”
又叫道:“给你看,给你看!谁叫你没本事,带不出个几篇上好文章来!”
柳翰林张口就要回骂,一句“是你带的吗!”分明已经到了喉咙口,可他那目光一投在纸上,就跟挨到了熬煮几万年的老浆糊一样,给黏得死死的,连带着,嘴巴也被糊住了似的,再也张不开。
那纸先前被陈夫子高举,此时被他给抢到了手中,低头就看。
边上八九步远的地方,分明另有一张椅子,走上五六息,就可以坐下来,但他此时只顾着看那纸上文章,人竟是半倚着陈夫子的交椅椅背傻站,一动不肯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
陈夫子见他这个模样,推了推,又指着不远处交椅道:“去坐着看——没得给下头人瞧见,我连个座都不舍得给你!”
他先推一下,见对方没有反应,便又用力推了两下。
柳翰林头也不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同赶苍蝇似的,嘟哝道:“别吵!别打扰我!”
文章一共四页纸,不过数百言,柳翰林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反复去看,读到其中字句,不自觉轻轻诵读出声来,再到激动处,甚至摇头晃脑,噫吁嚱嚱,浑然忘我。
正好此时尤抱了一叠文书走进门来,见得柳翰林如此,忙道:“先生,柳官人这是怎么了?”
一面又赶紧要把交椅搬挪过去给人坐。
陈夫子看得直乐,道:“甭管!你昨晚怎么了,他而今就怎么了——读书的痴人,给文章迷了心窍呗!”
几百字的文章,柳翰林看了许久,几乎要把纸给看穿看透。
眼见到了上卯时候,陈夫子催他道:“走啦!你还干不干活的!”
柳翰林叹一口气,一抬头,却是眼角都红了,扬一扬手里文稿,道:“老陈,借我带回去用用,晌午就还给你!”
陈夫子不笑了,一言不发,只拿冷眼扫他。
柳翰林眼睛不看文章时候,倒是识趣得很,忙道:“哎呀,都是为了公事——你晓得我在编晋史,正编到将帅篇,偏那一群混日子的,整日敷衍我!写的东西虽不至于不能入眼,可要不就是篇篇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定了框架就往里头套,要不就是辞藻乱叠,什么都往上头堆!”
“分明写的将帅,被他们一个两个写得文冰字冷的——反不如这里正言形容个寻常差人来得叫人血热!”
“前次拿了给参政看,发回来叫我改——我一杆笔,怎么改嘛!正言这一篇,正正好给他们打个底,也该晓得文章不拘一格,不是只有那几种写法的!”
他一边卖苦,一边偷偷看陈夫子表情,因见对方无动于衷,只得道:“这样,老陈,那《遇仙图》,我且割一割爱,放你那里赏玩个把月?”
“什么割一割爱!”陈夫子瞪着他手里看文章时候也没有放下的瓶子,怒骂,“这《遇仙图》是拿我青梅露换的!”
“我那还有才得的《寒食帖》,是荀况版的碑帖!”
陈夫子只抬了抬眼皮,咳嗽一声。
柳翰林一咬牙,道:“前儿我问借到了范中立《溪山行旅图》,还没来得仔细看,只借到了五——我一会就叫家里送你府上去,你看两,剩三给我!”
陈夫子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胡子都抖了几抖,急问道:“老陶手里那一幅??他不是从来不肯外借的么?你怎的弄到的??”
“嘘!嘘!!别外传!”柳翰林悄声道,“你别管,你要不要?换不换??”
“只有五吗??”
“五都是我苦苦求来的!”
“我看三,剩两给你!”
柳翰林一狠心,道:“成交!”
一边,他一边抱着文章就要跑。
陈夫子在后头拼命喊:“我青梅露!!你带我青梅露走做什么!”
***
柳翰林到底没能顺走青梅露。
他一手文稿,一手装了青梅饮子的竹筒,走在路上,不住回味方才读诵的文章,走几步,忍不住又站定片刻,重新去看——读了好几遍,他已经能记住大半内容,但到底年纪大了,不比从前,总有记不清的,不再看一眼,确认一番,品咂一遍,那脚简直没有力气似的。
这会子正是点卯时候,他走走停停,一路遇上了不少同僚。
集贤院中老头子最多,碰了面,少不得要打招呼,正好有人遇得柳翰林且停且走,盯着手中书稿不放,便上前问道:“老柳做什么?都这把年纪了,走路不看道,心要跌跤!”
他凑上前去,帮扶一把。
这一扶,该人眼睛一扫,却是“咦”了一声,视线俨然被黏在了纸上,再不动弹。
左右过路人见状,只觉奇怪,问道:“是个什么东西,怎的一个两个的都看傻了?”
等再有人围上前去,先还嘟哝一句“什么玩意!”,不多时,竟也站定不动,盯着那纸,再不肯走。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随着柳翰林身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幸而他高,那文稿举得也不低,后头站着的人不至于看不清。
终于读得快些的第一个读到最后,从内容中脱醒出来,忙不迭出声催道:“老柳,该翻页了!快翻下头那张纸出来。”
柳翰林装傻。
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最后,个个去催:“老柳,别愣着,该翻页了!”
老柳抬头,做一副才醒过来模样,却是把那文稿往怀里一拥,道:“翻什么页!我花了大价钱换回来的东西,难道给你们白看了去??”
着匆匆就要走。
他被七手八脚一同拽住。
“哎呀,别着急走嘛!”
“哪里来的文章?”
“老柳,你这做事,不地道罢!”
“装这个样子,都一把年纪,谁看不明白谁啊!要什么,快,别耽误我看后头文章!”
“先叫我看完,价钱好商量!”
等到盏茶功夫之后,一众人各自开价,站在后头,终于凑头分看完了一篇文章。
等到柳翰林回了屋子,很快,七八个不同部司的书吏就涌了进来,各自持笔带墨,自备纸张,抢了位置,就开始奋笔疾书,吭哧吭哧抄起稿子来。
众人一边抄写,一边还互相交流。
“你要抄几份?”
“吴官人喊我先抄两份,回去再找人一起抄!”
“我这边只用抄一份,叫我抄完赶紧回去,那一头在等着。”
“第一页在谁人手上??叫我先抄第一页吧,也好从头看起!”
“谁不想先抄第一页?抓阄吧!”
“唉,老兄,手挪挪,挡着字了!”
“我去,这兄弟改文风了啊!”
“这次的文章很简单,又踏实,很好读啊!”
“这还简单??你简单给我看看!越是简单越难写啊!”
“正是,再一,他哪次的不好读?”
“越来越好读了,以前还常讲究文笔,这一年除了董训夜游里头用了骈句,对仗也多,到了宝珠黄狗,已经多是短句,再到今次这一篇,分明用词很凝练,读起来一点也不费脑,情绪一下子就跟着走了,偏还不觉得浅显——娘的,我也抄了他这许多文章,怎么就学不来??”
“你抄的文章多了去了,还想一一学来?当自己文曲星下凡咧?早考状元去了,再不济也得个进士,哪里轮得到跟我似的,一把年纪了还在这里做个抄书吏!”
“别话,别话,我还没看完呢!”
“嘿,我们抄完就完事了,那些个撰书官就要哭了——回回这兄弟新稿子出来,他们都是先夸后骂的!”
有个新来的书吏没听懂,忍不住问道:“田兄,这样好文章,夸都来不及,撰书官人们做什么要骂?”
那田兄哈哈笑,道:“老弟,上官叫我们抄书,本来馆阁体随便抄抄就能交差,眼下给你个公权体,叫你照着来写,偏还要留其神韵,不能依样画葫芦——你骂不骂街?”
新书吏一下子变了脸色,顿时醒悟,骇然问道:“不会是上官要他们照着这个来写吧??”
又道:“我听你们来去,官人们也没交代,这文章也没署名,怎么好像个个晓得是谁人作的一样?”
“旁的就算了,祥符黄狗,曹门斗鸡——你不晓得谁人作的吗?”
那书吏听黄狗时候还不觉,听得“曹门”后头两个字,“啊”了一声,手一错,竟是在那纸上拉出长长一道墨痕来,整个人全然不觉,反而忙站起身来,书也不抄了,急急先去找头一张稿纸看那文章开头。
当晚上,柳翰林一回家,进得书房,就见桌案上早摆满了各个同僚家里送来的许许多多“好处”。
借了好几回都被人拿理由敷衍过去的古籍,讨要许久都不肯卖的纸笺——今次直接送了十张过来,求而难得的中堂——两幅,另还有珍藏的前人手稿。
见了这些,柳翰林甚至觉得自家那花了大力借出来的《溪山行旅图》只剩下两赏玩时间,都不那么心痛了。
不过一桌子琳琅满目,他此时却没有去看,更没有心思去赏玩,只低头,重新看了一遍手里拿的文章。
“还是年轻人意气风发,骨硬脊直,用笔如刀……用笔如刀啊!”
***
集贤院的老编书,自然许多都不只是个编书。
他们着人抄了手稿,一则拿来比对,教训手下,要他们日后干活多用点心,二则也会拿回去,给门生故旧、子弟后学分发。
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酒楼上、茶肆间,街头巷尾,都有书生摇头晃脑,诵读、议论起了韩砺新做的文章。
好文章自己是会长腿的。
不独如此,还会变身。
它从文字化身成了书先生口中的故事,还化身成了街头巷尾老妪老翁口中的密事。
又两日,它终于由皇城司携带着越过宣德门,呈上了子案头。
近来汴渠不畅,漕运难通,已经影响了京城供给。
偏还遇得黄河上游来报水情,只连日暴雨,水积日高,担忧汛期将至。
六塔河才修到一半的时候,耗费的人力、物力、财力,都已经大大超过预期,眼下就像一头不断膨胀的貔貅,只吃不拉,偏偏工程已经做到一半,又不能停,更不晓得到底管不管用。
子焦头烂额,嘴里都长了泡,五六了都不见好。
朝中人人要话,许多张嘴巴,个个声音不同,赵昱再如何是子,也只有两只耳朵,也是凡人,更兼六道河乃是本朝第一大河道工程,全无先例,赌不知道听谁的。
难得这一日不用朝会,在垂拱殿中与两府商议了半日朝事,得知六塔河虽不能如期竣工,但以眼下的进度,等到夏汛如期而至时候,也并非全不能用之后,赵昱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一时臣子散去,他又自批了半日折子,早到了午饭时分。
热,嘴里又长了泡,自然没什么胃口。
因知皇后今日要宴请命妇,桌上只他一个人。
大魏皇家自来崇尚节俭,哪怕贵为子,桌上也不过几个菜,赵昱勉强吃了两口,倒是把那冰藕片吃了不少。
饭毕,他使人拿起居注一看,足有两没去给太后问安了,趁着还不到午睡的时辰,忙先去了一趟慈明宫。
进得殿内,问了好,母子两个了会话,赵昱忽的觉得不对,忍不住问道:“母亲眼睛怎么有些发红?莫不是有什么不舒服?还是传太医来看看吧!”
杨太后忙做摇头,道:“无事,是我方才看了一篇文章,一时激愤,年纪大了,眼皮子浅,不心落了几滴泪,倒把眼睛惹得红了。”
“什么文章,把母亲看得落泪,倒是不好了。”赵昱搭了一句。
“陛下应当早看过了吧?”杨太后指了指一旁桌案,“不知有没有什么想法?”
赵昱一愣,道:“这两日儿子忙着漕运同六塔河的事,旁的倒是没有来得及顾。”
杨太后忙使人把那文章取来,递了过去,道:“是那姓韩的学生新出文章……”
赵昱双手接过,打眼就见得最右标题大大的三个字。
辛奉传。
谁是辛奉?
再往下看,开门便是一句平叙。
——辛奉者,蟠桃巷人也,为巡检。其性刚暴,人咸惮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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