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在寂静的夜色中发出单调的辘辘声。许淮沅靠在车厢内壁,闭目养神,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倦意与深藏的思虑。冬生知道少爷在宫里必不轻松,也不敢多言,只专心驾车。
回到府邸,已是后半夜。冬生轻手轻脚地推开书房的门,刚想送许淮沅进屋,然而一抬眼,看见里面的景象,他微微一怔。
昏黄的烛光下,谢晚宁没有回房,而是趴在外间的紫檀木圆桌上,脑袋枕着手臂,似乎睡着了。桌上放着一个食盒,盖子半开,里面是几碟精致的还微微冒着热气的菜。
显然,她等了他许久。
冬生怔了怔,回首看了看许淮沅。
许淮沅立在门后,看着伏在桌上的谢晚宁,又扫过桌上那几碟饭菜,本满是疲惫的眸子竟也染上了些许淡淡的温柔。
冬生自然明白,于是识趣地退了出去,走之前还轻轻地带上了门。
许淮沅脚步放得极轻,走到桌边,细细打量自己这个妻子。
烛光柔和地勾勒着谢晚宁沉睡的侧脸,平日里飞扬的眉梢此刻放松下来,带着一丝难得的恬静。
他的目光又落在食盒上,心头微暖,然而眼神一瞥,却在梳妆台上瞧见了一个精致的木盒,木盒正中央,一点墨色,恍若棋子。
他的眉头微微一沉,眼底又被更深沉的复杂情绪覆盖。
谢晚宁睡觉时本就轻,此刻也是因为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熟悉地方才稍稍放松些许,此刻察觉到了动静,眼睫颤了颤,迷迷糊糊地抬起头。
看见是许淮沅,她揉了揉眼睛,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嘟囔。
“回来啦?怎么这么晚?饿不饿?我给你留了吃的。”
她没有客套,没有问候,只是边边伸手去掀食盒盖子,动作自然,仿佛两人只是早上刚见过一般。
“嗯,陛下召见,耽搁了。”
许淮沅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她将温热的汤羹推到自己面前。汤羹的香气弥漫开来,带着家的暖意,冲淡了些许宫闱带来的寒意,“怎么没去睡?”
“等你啊。”谢晚宁托着腮,烛光映在她眼底,亮晶晶的,“怕你饿着。宫里那地方,能有什么好吃的?尝尝,对了,这汤是怕你不够吃,我在厨房刚温的。”
她语气随意,眼神却若有似无地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扫过,又盯着他捏着鸡汤的勺子,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速度很快,无人能看清。
许淮沅舀起一勺汤,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熨帖了疲惫,然而也才喝了一勺,他突然眉头一簇。
“怎么了?”谢晚宁有些疑惑,“不好喝吗?”
许淮沅却没有回答,似是在细品,又好像是在组织语言,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谢晚宁,眸子深邃而复杂,“你在汤里……放了什么?”
“就普通的鸡汤啊……”谢晚宁一怔,心跳如雷,“许淮沅,是不是你吃的药里有什么同鸡汤药性相冲?快放下,别喝了……”
许淮沅的身子却晃了晃,似乎是坐不稳,直直便向她倒来,“娘子,这汤不太对……”
谢晚宁赶紧伸手接住他,神色有些焦急,“你现在是什么感受?”
“唔,”许淮沅躺在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好热……”
“怎么会热……”
等下?
热?
而且……这饶声音怎么这么娇媚可人?
谢晚宁愣了愣,低头看向怀里某人,接着就看见当朝向来端重自持的许大学士对着她一边扯着领口,一边坏笑着开口。
“娘子你给我下了什么?为夫现在好燥热……”
许淮沅,你大爷!
谢晚宁默了默,一巴掌将某个发春的男人扇了出去。
然而许淮沅却弯腰一躲,却又坐回了位置,一手托腮,抬眼看她,唇边勾起惯常的温和笑意。
“既然你吃了就犯病,我就全倒了喂巷口的大黄!”被戏耍聊谢晚宁霍然起身,准备收拾碗筷,“老娘都要看它热不热。”
然而才刚起身,袖口却被人一拉,她气鼓鼓的甩开,而那人却很有耐心的又扯住,她再甩,那人再扯。
“味道很好,娘子有心了。”
许淮沅声音温醇,如同上好的酒酿,目光专注地锁着她,“娘子的手艺,总是这般恰到好处,暖胃,更暖心,为夫刚刚只是同娘子开个玩笑而已,不要生气了。”
他的语气认真而诚恳,听得谢晚宁的心顿时软下来,收拾碗筷的动作也一顿。
许淮沅见状,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弧度,趁她分神,修长的手指已灵巧地夺下了她手中的汤匙,反手便将她那只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稳稳握住。
他的手微凉,带着夜露的寒气,却异常坚定地包裹住她的。
谢晚宁微微一怔,几乎是本能地就要抽手——
她的手,不是闺阁姐的柔荑。
指节因常年握兵器而略显分明,掌心覆着一层薄茧,手背上甚至横亘着几道浅淡却清晰的旧疤,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留下的印记。这双手,沾过血,握过杀器,她自己都很少细看,更遑论被他人如此仔细地触碰。
然而,她刚一用力,许淮沅握得更紧了。
谢晚宁抽不出,只能气鼓鼓的瞪着他。
这个男人总能预判她的预牛
许淮沅笑着迎上她的目光,指腹却没有犹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探索,轻轻抚过她指节上那层薄茧,又顺着她手背上那道最显眼的疤痕,缓缓地、温柔地摩挲着。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描摹一幅隐秘的地图。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和那细微的摩擦,让谢晚宁心头一颤,仿佛有细的电流顺着他的指尖窜入她的血脉。
“别动。”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也格外撩人。他抬起眼,目光不再是平日里的温雅浅笑,而是沉沉的、专注的,如同深潭,要将她吸进去。
“娘子的手……”他顿了顿,指腹依旧流连在那道疤痕上,眼神里没有一丝嫌弃或畏惧,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灼热的欣赏与疼惜。“确是与别的女子不同。”
“没有养尊处优的柔腻,却蕴含着能握紧命运、劈开荆棘的力量。这每一道茧,每一处痕,”他的指尖再次轻轻划过那道疤痕,动作带着无限怜惜,“都像是一枚独一无二的徽章,刻着你的坚韧,你的过往,你的……独一无二。”
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指尖,也拂过她的心湖。
“为夫欣赏这双手的力道与担当,欣赏它历经风霜却依旧能为我捧来暖汤的温度……”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更轻,却字字敲在她的心上,“却也怜惜它承受过的风刀霜剑。这双手……不该只有冰冷和伤痕。”
他忽然将她的双手合拢,用自己的掌心完全包裹住,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她微凉的指尖。烛光跳跃在他深邃的眼底,漾动着难以言喻的情愫。
“我可能是个矛盾的人,”许淮沅苦笑着摇摇头,“也希望日后能暖着它,护着它,让它多沾些烟火气,可是,却也期盼日日归家,皆有娘子一盏热汤慰藉,这样温暖而简单的幸福。”
谢晚宁完全怔住了。
手上的疤痕和薄茧,是她刻意忽视的过往,是她身份的烙印,是她与那些闺阁女子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从未有人这样看过它们,更从未有人用“徽章”、“力量”、“怜惜”、“想暖着它”这样的词来形容它们。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流同时冲上她的鼻尖和眼眶,让她一时忘了言语,只能任由他温暖的手掌包裹着自己的,感受着他指尖传递过来的、令人心悸的怜惜与滚烫的暧昧。
他欣赏她的强大,却也心疼她的伤痕。这份矛盾而深沉的情感,透过指尖的温度和低沉的嗓音,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比任何直白的情话都更让她心弦震颤。
喝了一碗鸡汤,许淮沅的倦意再也压不住。
“快去歇着吧,明日还得应付那些朝堂上的事儿呢。”
谢晚宁帮他理了理微皱的衣襟,动作带着一种不自觉的亲昵。
许淮沅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多言,顺从地回了内室。
听着内室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谢晚宁脸上的轻松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
她迅速换上一身利落的夜行衣,熄灭了书房的烛火,转头深深看了一眼榻上似乎陷入沉睡的许淮沅。
那鸡汤……她的确是放了东西。
接到机楼那不容置疑的传令,谢晚宁知道自己非去不可。
可这一趟是归途还是绝路,她无法预知,更无法给出任何保证。
她太了解许淮沅,若他知晓自己刚归便要涉险离去,以他的性子,定会追问缘由,甚至可能不顾病体执意跟随或阻拦。可她即将面对的腥风血雨,又如何能对他明言?
所以,她索性给他下了足够分量的迷药,让他安安稳稳地睡过这一夜。
若她能活着解决楼中的麻烦,自会归来;若不能……这安稳的一觉,也算是她最后能给予的慰藉。
谢晚宁最后看了一眼那沉睡的身影,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旋即被决绝取代。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推开窗棂,身影如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出,朝着机楼的方向疾掠而去,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她不知道,就在她的身影彻底融入黑暗的那一瞬间,榻上那“平稳”的呼吸声微妙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在寂静的室内响起。
许淮沅缓缓坐起身,月光照亮了他清俊却毫无睡意的脸庞,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被迷药侵袭的混沌?
这丫头,真是高估他了。
他这副病骨支离的身躯,早已被经年累月的汤药浸透。寻常的迷药毒物,对他这具被“千锤百炼”过的身体而言,效力早已大打折扣。从她将那碗汤推过来,眼神中那一闪而过的挣扎与刻意避开的视线,他便已了然于心。她下的药,他并非不知晓。
然而,他还是义无反关喝了下去。
“少爷,”冬生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窗边,看着谢晚宁消失的方向,神情复杂,“要不要带人跟上去?”
“不用了。”许淮沅的目光依旧凝望着窗外那片吞噬了她身影的黑暗,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无奈的纵容,更有洞悉一切的清醒。
“你还不清楚吗?她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而且有些人,会比我们更合适跟去。”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另一个更沉默、更冰冷的身影,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从院角最浓重的阴影里无声地浮现。十一一身融入夜色的黑衣,眼神锐利如鹰隼,朝着谢晚宁消失的方向,毫不犹豫地疾射而出,转瞬也消失在夜色里。
许淮沅看着那两道先后消失的身影方向,深邃的眸中情绪翻涌,如同夜色下暗流汹涌的海。担忧、了然、一丝被隐瞒的涩然,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沉而复杂的光芒。
冬生看着主子沉默的侧影,忍不住再次开口:“可机楼凶险莫测,夫人她……”
许淮沅微微抬手,止住了冬生的话。
他缓缓收回目光,望向窗外那轮清冷的孤月,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照出一种近乎神性的通透与悲悯。
他轻轻开口。
“有时,真正的守护并非攥紧手心,而是学会在恰当的时机,松开指尖,任她去飞。信任她手中的剑,更信任她的能力。纵然前路荆棘密布,那也是她必须独自走过的淬炼。我能做的,只是在暗影里,为她留一盏归家的灯,静待破晓。”
冬生怔在原地,咀嚼着主子这番话中的分量,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许淮沅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在榻边。
窗外,夜色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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