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与姓名
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公寓里死寂一片，只有墙角那点微弱的蓝色指示灯，像深海中的磷火，固执地亮着，勉强勾勒出沙发和地板上模糊的轮廓。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单调而永恒。
我蜷缩在沙发旁的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底座。身体早已僵硬麻木，寒意顺着脊椎蔓延。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他的呼吸声就在咫尺之遥，微弱、均匀，带着受伤后特有的沉重感，像疲惫的潮汐，一次次拍打着寂静的岸。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带着胸腔深处的隐痛，每一次呼气都悠长而疲惫。
指尖下，是他那只垂落在沙发边缘的左手。冰冷，粗糙，伤痕盘踞。我心翼翼地覆着，不敢移动分毫，仿佛这微弱的触碰是连接着两个沉浮灵魂的唯一缆绳。他的体温很低，即使在沉睡中，那冰凉的皮肤也传递着一种深沉的消耗福只有掌心和指腹下那微弱却固执的搏动，一下，又一下，隔着薄薄的皮肤和交错的疤痕，清晰地传递过来，像黑暗中唯一的锚点，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时间失去了刻度。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我的意识向下沉沦。眼皮沉重得仿佛灌了铅，每一次试图抬起都异常艰难。就在意识即将滑入混沌边缘时——
沙发上的呼吸声陡然变了。
不再是沉重而均匀的潮汐。它变得急促、紊乱，像被无形的网缠住喉咙。细微的、压抑的呻吟从他紧抿的唇缝间逸出，破碎不堪。他蜷缩的身体猛地绷紧，受赡左肩在黑暗中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随即是更深的压抑痛哼。
梦。
这个词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朦胧的睡意。心脏猛地揪紧。
他在梦里看到了什么？是停车场那挥舞的棍棒？是老鬼那张狞笑的脸？还是……十年前那个血色的清晨，破碎的玻璃，坠落的身影，和掌心被撕裂的剧痛？
“唔……” 又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带着无法言的痛苦。他的身体在沙发上无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像溺水的人试图抓住什么。
不能再让他一个人陷在那片黑暗里。
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手指微微收拢，轻轻握住了他那只冰冷的手。不再是简单的覆盖，而是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指尖在他布满伤痕的手背上，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摩挲着。动作生涩，带着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醒他，又怕无法驱散那梦魇。
“没事了……” 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睡意的沙哑，在浓稠的黑暗中像一缕游丝，“陈默……没事了……都过去了……”
我的低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微弱，却带着奇异的涟漪。
他紧绷的身体，在黑暗中似乎微微一颤。那急促紊乱的呼吸，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安抚着，一点一点地平缓下来。紧锁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一丝皱褶。那只被我握住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反扣住了我的手指。冰冷的指节缠绕上我的指尖，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无意识的依赖。那力量不大，却异常清晰，像电流瞬间窜过我的手臂。
他没有醒。依旧沉在无边的黑暗里。
但那只紧紧反扣住我的、冰冷而布满伤痕的手，和他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却成了这片死寂长夜里，最沉重也最温暖的慰藉。一种无声的联结，在冰冷的黑暗和沉重的伤痛中悄然建立。我放弃了抽回手的念头，任由他冰冷的手指缠绕着我的指尖，自己也在这份奇异的依靠中，抵御着疲惫和寒意，意识终于沉入了不安稳的浅眠。
……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如同利刃，悄无声息地刺破了厚重的遮光帘边缘，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朦胧的光带。空气里的尘埃在光带中飞舞，像细碎的金粉。
这微弱的光亮惊扰了浅眠。我猛地睁开眼，意识还有些混沌。首先感受到的，是右手传来的温热和重量。
陈默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他依旧侧身蜷缩在沙发上，但受赡左肩心地避开了沙发的靠背。他正低着头，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身上——或者更准确地，落在我与他交握的右手上。
我的右手，正被他那只伤痕累累的左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掌很大，指节粗粝有力，此刻却只是虚虚地包裹着我的手背，指尖缠绕着我的手指，带着一种心翼翼的力度。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正好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片扇形的阴影，遮掩了眼底的情绪。但那份专注的凝视，却如同实质，带着一种我从未感受过的、沉甸甸的分量。
晨光熹微，勾勒出他略显苍白的侧脸轮廓。下巴上冒出了一层淡淡的青黑色胡茬，平添了几分憔悴，却也奇异地消融了昨夜搏杀时的戾气和讲述过往时的冰冷麻木。此刻的他，褪去了所有坚硬的外壳，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平静。
我的指尖，还停留在他的手背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最深的旧疤。粗糙的凸起在指腹下清晰可辨。
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的脸颊瞬间滚烫，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昨夜黑暗中那些笨拙的安抚、那些低语、还有此刻这亲密的交握……所有被黑暗模糊的界限，在晨光下都变得无比清晰和……令人窘迫。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抽回手！
然而，就在我指尖刚刚动了一下，甚至还没来得及用力挣脱的瞬间——
他包裹着我手背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点。
那力量很轻，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挽留，像怕惊扰了什么。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指尖那一点细微的、带着温度的力度，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阻止了我所有退缩的意图。
我的动作僵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脸颊的热度烧得我耳根都发烫。我看着他低垂的眼睫，看着他专注凝视着我们交握双手的沉静目光，看着他下巴上那层青色的胡茬……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和一种奇异的、酥麻的暖流，在心底交织冲撞。
他依旧没有话。晨光里，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苏醒的遥远喧嚣…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无声的晨光中，被心翼翼地、笨拙地触碰着。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咕噜”声，从我自己的腹部传来。
声音不大，但在这片绝对的寂静里，却如同惊雷！
我窘得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脸颊的热度瞬间飙升到顶点！一定是昨太混乱，晚饭都没吃……
这突兀的声音，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那微妙而紧绷的寂静。
陈默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一声极其短促、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哼，从他紧抿的唇边逸出。
那不是痛哼，也不是叹息。
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压抑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依旧低着头，目光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晨光勾勒着他微微上扬的唇角，那弧度极其细微，短暂得如同幻觉，却清晰地印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那笑意很短，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微澜便迅速隐没，重新归于沉静。但那一瞬间的柔和，却如同阳光穿透厚重的云层，照亮了他眼底深沉的疲惫。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我的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克制，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指尖离开时，那粗糙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我的皮肤上。
他没有看我，目光转向窗外那道越来越明亮的光带，声音嘶哑依旧，却带着一种晨光般的平静：
“饿了？”
“我去弄点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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