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粮仓”四字如同烙铁,烫在叶承云眼底,也烫在孤城初愈的命脉之上。金纹标记的山坳深处,那腐朽的谷物之海,成了悬顶利剑,亦成了燎原星火。城西坡地,新翻的泥土在暮春的暖阳下蒸腾着湿润的腥气,混杂着草木灰烬的余味。裹着“金甲”的稻种已破土,嫩绿的秧苗连成片,在风中舒展腰肢,如同初生的希望。水车低沉的呜咽与竹筒分流的哗哗声交织,是这片土地上最动听的韵律。
然而,希望的田野边缘,却总有不和谐的暗影。几头不知从何处游荡来的野山羊,正贪婪地啃噬着田埂上新发的嫩草,蹄子不时踏入秧田,践踏着稚嫩的秧苗。牧童挥舞着树枝,吆喝驱赶,声音稚嫩而焦急,却收效甚微。山羊狡猾地跳跃躲避,反而将几株靠近田埂的秧苗踩进了泥水里。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甜、青草的汁液气息,还有牧童急出的汗味和山羊身上淡淡的膻臊。
燕无霜站在稍远处的土坡上。她今日未穿那身标志性的赤红胡服,只着一件半旧的靛蓝粗布短打,长发用一根皮绳草草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腰间那串象征仇敌的银铃依旧悬挂,却安静地贴在粗布上,不再随步伐叮当作响。她抱着手臂,赤红胡服的暴烈被粗布短打的沉静包裹,眼神复杂地看着坡下驱赶山羊的徒劳场景。靴底内侧,密密麻麻的血痕刻印在泥污下沉默。她脚边,散落着几根被丢弃的、用来赶羊却毫无用处的细长竹鞭。
白宸与叶承云巡视田亩至此,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新绿的生机与无序的破坏并存。
“这些畜生…”叶承云皱眉,看着被踩倒的秧苗,心疼地搓着手指,青衫袖口的槐花蜜香被泥土气息掩盖,第三指无意识地翘了翘,仿佛在计算损失,“得想个法子约束,不然秋收堪忧。”
白宸的目光却落在燕无霜脚边那些竹鞭上。他走近几步,弯腰,从散落的工具中拾起一根。竹竿细长坚韧,顶端还残留着抽打留下的绿痕。“驱赶,终是下策。”他掂量着竹竿,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坡地,“若能引其归路,以羊定耕,循犁沟而行,不踏青苗,反是助力。”
“引羊?”叶承云愕然,“羊性散漫,岂会听人号令?”
燕无霜闻言,猛地转过头。粗布衣衫包裹下的身形依旧挺拔如标枪,眼神锐利如昔,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暴戾,多了些被触动的波澜。“引?”她嗤笑一声,带着狼教驯服烈马的直白逻辑,“皮鞭抽不走的,骨哨一响,莫敢不从!”她几乎是本能地探手入怀,摸出那枚贴身珍藏、温润如玉的骨哨。哨身细长,呈现出一种象牙般的温润光泽,末端刻着一道深深的、如同泪痕般的凹槽——那是亡兄唯一的遗物,亦是狼教圣女的权柄象征,曾号令群狼,也曾催魂夺命。
骨哨触及指尖的瞬间,她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痛楚与挣扎。往昔的腥风血雨、教众的哀嚎、兄长的血…无数画面碎片般闪过。她握着骨哨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发白。吹响它,唤来的还是杀戮吗?
白宸看着她紧握骨哨的手,看着那微微颤抖的指尖,缓声道:“骨哨响,未必只为血光。地万物,自有其律。若能寻其脉,应其声,杀伐之器,亦可化引路清音。”他意有所指,目光扫过她腰间的银铃,又落回她手中的骨哨。
燕无霜紧抿着唇,蜜色的脸上线条绷紧。她低头,凝视着骨哨末端那道亡兄的刻痕,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摩挲着那道凹槽,仿佛在触碰一个遥远的、温暖的幻影。良久,她猛地抬头,眼中挣扎未褪,却多了一丝近乎莽撞的决绝:“好!我试试!”
她不再理会白宸和叶承云,大步走向坡地边缘一处相对平整的岩石。抽出腰间从不离身的匕首——匕身狭长,刃口幽蓝,曾饮血无数。她盘膝坐下,粗布裤腿沾上新鲜的泥土。阳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将骨哨置于石面,一手稳住哨身,一手执匕首,刀尖对准骨哨中段。动作不再是以往的狂暴劈砍,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谨慎。刀尖落下,不是破坏,而是雕琢!坚硬的骨屑在锋利的匕首下簌簌剥落,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心翼翼地调整着吹孔的角度,拓宽着腔体的弧度,每一次下刀都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匕首的寒光与她眉宇间的专注形成奇异的反差。
叶承云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她失手毁了这价值连城的圣物。白宸却只是静静看着,看着她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肩背线条,看着她额角滑落的汗珠滴在石面上,洇开一点深色痕迹。空气中弥漫着骨屑的微腥、匕首的金属冷冽,以及泥土蒸腾的温热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燕无霜的动作终于停下。她拿起雕琢后的骨哨,对着阳光仔细端详。原本细长的哨身,中段被巧妙地掏空扩腔,吹孔的角度也做了精细调整,整体线条更显圆润流畅。她深吸一口气,将哨孔凑近唇边。
“呜——”
一道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过青石,悠扬、清越、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荡开!声音不再尖锐刺耳催魂夺魄,而是如同带着安抚与指引的韵律,在暮春的暖阳与微风中远远传开!
奇迹发生了!
坡下那些原本散漫啃食、对牧童驱赶置若罔闻的野山羊,在听到这清越哨音的刹那,齐齐停止了咀嚼!它们抬起头,耳朵警觉地转动着,望向哨音传来的方向。那悠扬的韵律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穿透了它们野性的本能。
“呜——呜——”
燕无霜变换着气息的长短,哨音也随之起伏,时而短促如溪流跳跃,时而绵长如山谷回响。她紧紧盯着羊群的反应,眼神专注得如同在指挥一场无声的战役。
山羊群开始缓缓移动!它们不再乱窜,而是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循着那悠扬的哨音,排成松散的队列,乖乖地沿着田垄间预留的、尚未播种的宽阔犁沟,向着坡地另一端指定的草场走去!它们温顺地低头,只啃食沟边的青草,蹄子心地避开两侧嫩绿的秧苗!
牧童惊呆了,张大了嘴巴,手中的树枝掉在地上。
叶承云更是目瞪口呆,拨弄算盘的手僵在半空,第三指忘了翘起。
白宸的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燕无霜放下骨哨,看着那群循着哨音、温顺前行的山羊,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枚被赋予了新生意义的骨笛。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陌生的暖流,悄然涌上心头,冲淡了骨哨上浸染的血色记忆。蜜色的脸上,暴戾如坚冰般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融化,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茫然的弧度。原来,这曾沾满鲜血的器物,也能流淌出指引生机的清音?
---
夕阳熔金,将城西坡地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新秧的嫩绿在余晖下闪烁着生机。羊群已安顿在远处的草坡,偶尔传来几声满足的“咩”剑
燕无霜独自一人,沿着新翻的田埂慢慢走着。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润,带着白日的余温。她手中紧紧攥着那枚温润的骨笛,指尖一遍遍摩挲着吹孔边缘新雕的弧度和那道亡兄的刻痕。粗布衣衫的下摆扫过田埂边的野草,沾上了晶莹的露水和细的草籽。
她走到一处田垄的尽头。这里地势稍高,视野开阔,能俯瞰大片新绿蔓延的坡地,也能望见远处炊烟袅袅的孤城废墟。晚风带着泥土和青苗的清香拂过她的面颊,吹乱了额前几缕碎发。
她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腰间悬挂的那串银铃。七颗打磨光滑的骨珠,在夕阳下泛着暗沉的光泽,每一颗都代表着一个被她终结的仇敌,也代表着她背负的血债与沉重的过去。银铃不再发出声响,沉甸甸地坠在靛蓝的粗布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微弱却清晰的渴望,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复仇的火焰曾是她生命的全部燃料,如今,却在牧羊的骨笛清音和这片新绿的生机里,感受到一丝冰凉的雨意。这串银铃,太重了。
她缓缓蹲下身,赤红胡服的暴烈被粗布短打的沉静覆盖。她用手中的骨笛尖端,在松软的田埂泥土上,用力挖出一个的土坑。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泥土染黑了她的指甲,沾上了她的袖口。
她解下腰间那串沉甸甸的银铃。冰冷的骨珠触碰到她温热的掌心,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她修长的手指抚过每一颗骨珠,指尖在那些光滑冰冷的表面上停留,仿佛在触摸那些早已冷却的亡魂。蜜色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夕阳在她眼底投下深沉的阴影。她想起了大漠孤烟,想起了教众的篝火,想起了手中弯刀劈开血肉的触腑最终,所有画面都定格在兄长温暖的笑容和骨哨末端那道深深的刻痕上。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充满了新翻泥土的腥甜气息。再睁眼时,眸中闪过一丝决然的清明。她不再犹豫,将那串象征着她杀戮过往的银铃,轻轻放入了挖好的土坑之郑七颗骨珠在湿润的泥土里,如同七只沉眠的眼睛。
她用手,一捧一捧地将温热的泥土覆盖上去。动作缓慢而坚定。泥土盖住了冰冷的骨珠,盖住了那些亡魂的印记,也仿佛盖住了她心中一部分沉甸甸的黑暗。当最后一捧泥土掩埋平整,只在田埂上留下一个的、不起眼的土包时,燕无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她将手中那枚温润的骨笛,仔细地插在的土包顶端,如同一个无言的墓碑,也像一个指向未来的路标。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粗布衣衫上沾满了新鲜的泥点。夕阳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新绿的秧田上。腰间的重量消失了,只有骨笛在风中发出细微的嗡鸣。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的土包和顶赌骨笛,转身,大步走向炊烟升起的方向,身影融入金色的暮霭。靴底踏过松软的泥土,内侧那些代表杀戮的血痕刻印,被新鲜的泥浆彻底覆盖、掩埋。
夜露悄然降临,浸润着田埂。那的土包沉默着,骨笛静静矗立。无人看见,在土包边缘的泥土缝隙里,几粒细的、带着绒毛的深褐色种子(忍冬藤种子),正贪婪地吸收着夜露的滋润,悄然萌发出一点微不可查的、充满生机的嫩白细芽。
喜欢穿书之谋凰请大家收藏:(m.abxiaoshuo.com)穿书之谋凰阿布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