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大堂里，二好容易得了空，拉了张长凳坐下，一只手撑着头，眼皮子在掌柜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珠子的声音里慢慢耷拉下来。
蝉声嘶鸣，热浪滚滚。夏日的午后，再适合憩不过。
“快出来！快出来！”
“勾结厉鬼的奸细，快出来！”
闹嚷嚷的吆喝声一下子把二从昏昏沉沉的睡梦里拽了出来。二下意识看了掌柜一眼，三两步跑到门前：“这是发生啥事儿了？”
“嘿，二你来的刚好，”领头的是个络腮胡子壮汉，他一把拽住驿站二，“那两个勾结厉鬼的修士就住在你们这儿，是不是？”
“我记得好像是一男一女，男的姓萧，女的姓玉。”旁边有人补充。
这些日子的传闻，二自然也也听过一二。只是想到前些日子厉鬼攻城时自己亲眼所见，二挠挠头，有些犹豫。
“住在这儿是住在这儿，只是……”
“只是什么？别支支吾吾的，有话快！”
“只是这样闹下去真的好吗？”二压低声音劝道，“要是他们真和厉鬼有勾结，现在你们带头闹起来，到时候第一个抓的就是你们。要是他们没有，那你们不是平白无故冤枉好人吗？”
此言一出，刚才气势汹汹的百姓面面相觑，闹哄哄的声音成群的苍蝇似的嗡文响着。
“放你爹的屁！”
人群里忽然有人大骂一声，那人慢慢走出来，人群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只见是个有些脸生的瘦猴似的男子。
瘦猴儿道：“二，你这么帮他们话，是不是你收了他们什么好处？”着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眼，嗤笑道，“你这身儿衣裳，瞧着倒是鲜亮，前些日子可没见你穿过啊。”
“对呀，对呀，”人群里也有人附和，“前些日子我还看到二和那两个人笑笑，好不高兴呢。”
“这这这……”二差点儿没给气了个倒仰，“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好心提醒你们，你们反倒污蔑起我来了？啊呸，你们要闹你们闹去！”
着转身就往回走。
谁知道那个瘦猴儿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别急着走啊，二，帮我们把人给叫下来呀！”
“就是就是，你也不想我们闹哄哄的冲上去，把你们驿站糟蹋的一塌糊涂吧。”
若方才只是言辞冲突，现在几乎已经可以算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二气红了脸：“你们敢！”
“我们有什么不敢的？”瘦猴儿冷笑，“勾结厉鬼的奸细同盟，我们没把你吊起来打骂审问已经算是便宜你了！”
吵吵嚷嚷间，忽然有一道声音从旁边的楼梯上传下来：“怎么都聚在这儿？是发生什么事了？”
声音如玉泉击石，泠然作响。
二转过头一看，只见萧韵舟扶着扶手，慢慢从楼梯上走下来。白衣胜雪，衣袂飘飘，俊眉修眼，恍然若仙。
“萧公子，”二走过去压低声音，“您可算来了！他们您和玉姑娘勾结厉鬼，非要找过来闹呢！”
“勾结厉鬼？”萧韵舟失笑，“这是从哪里传来的谣言？”
一把素面泼墨的山水折扇慢慢摇着，声音不疾不缓，态度不急不躁。似乎当真是对这几的流言毫不知情。
“前些日子在城主府里当差的阿竹她大伯的表外甥就亲耳听到你和那女的不准杀那厉鬼！”想了想那人又补充，“阿竹就是那个在驿站外面卖竹筐的姑娘。”
“对啊对啊，而且如果你们没有和厉鬼勾结，你们为什么不同意献出心头血催动‘灭鬼阵’？”
“这……”
萧韵舟摇着折扇的手慢慢停了下来，神色间似乎有些犹豫，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呵，犹豫了吧，我就，”瘦猴儿见了，像抓住了什么把柄似的，冷笑，“要是你们不是见血，就该答应这件事儿！”
“答应！答应！不答应就是奸细！”
这话一出，激起一片附和。
午后燥热，蝉鸣聒噪。风卷着街道上的尘土，合着外面飞来飞去的蝇子，一起从门外面扑进来。
从城主府跑到驿站，又僵持许久，众人都有些疲倦。原先带头的络腮胡子壮汉撩起衣袍，往地上就是一坐。
“你们是修士，会法术的，我们奈何不得你们，”壮汉道，“但是我们这等凡人也相信众志成城、齐力断金。今你们要是不给我们个交代，我们就坐在这不走了！”
“对，不走了！”
萧韵舟见了，只按按皱起的眉心。思量片刻，终于叹了口气：“罢了，这事儿我不清楚，还是让她下来给你们吧。”
着掌心凭空出现一只纸鹤，鸟喙轻轻啄啄他的指尖，扑棱着翅膀往楼上飞去。
不多时，众人只见楼梯上一女修慢慢走下来。面色苍白，身形瘦削，行走间时不时还轻轻咳嗽几声。
“听诸位有事寻我？”玉韶慢慢开口，“是要我献心头血、催动‘灭鬼阵’？”
“是，”那络腮胡子壮汉从地上爬起来，“只要你愿意催动‘灭鬼阵’，我们就相信你不是奸细。”
“没错，”一旁的瘦猴儿也跟着帮腔，“方才我们可是已经把联名状交到了城主那儿，若是你不答应……”
玉韶用帕子掩着嘴咳嗽了几声，声音有些沙哑：“若是我不答应，诸位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将你逐出我们紫藤城！”
“紫藤城不欢迎奸细！”
玉韶站在原地，怔怔望着他们，眼眸微微垂下，似乎是对他们今日所言很是失望心寒。
“前些日子厉鬼攻城之时，我替诸位所谋，诸位难道忘了吗？”她慢慢开口，“便是如此，诸位也认定我是奸细？”
此言一出，众人嘁嘁喳喳交头接耳起来。似乎确实有些犹豫。
玉韶垂眸，萧韵舟侧头，二人一上一下站在楼梯上对视一眼，在无声中交换了眼神。
“大家伙儿们别心软！”瘦猴儿忽然高声道，“她就是想让我们怀疑自己，然后逐个击破！”
络腮胡子大汉也道：“大家难道忘了阿竹她家亲戚听到的了吗？”
“还有阿香她舅舅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他可是看见他们和厉鬼站在一块儿密谋了啊！”瘦猴儿补充，“都眼见为实，大家怎能不信！”
“的对！”
“不能心软！”
“我没迎…”
玉韶的反驳被同仇敌忾的浪潮中淹没。她张了张嘴，似乎要些什么，只是陷入狂热之中的人们没人愿意听任何与自己所信之事相悖的东西。
蝉鸣渐渐平息，边云霞变成浅粉。终于，人群的狂热与躁动稍稍冷却了些。
玉韶抓住时机开口：“我不答应是因为那‘灭鬼阵’不单单会杀死城外厉鬼，还会杀死你们。”
“杀死我们？”有人冷笑，“你的意思是，我们不是人，是鬼？”
“我……”
玉韶张了张嘴，沉默着低下头，任由质疑与嘲讽在空中蔓延。
这幽鬼秘境虽然都由鬼魂组成，但身处其中的鬼魂，尤其是那些以“人类”的身份生活的，并不相信自己是鬼。
“找不着理由就开始胡编乱造了。”
“我看啊，只有奸细才会这么做！”
“我不是……”
“把他们赶出紫藤城！”
“对，赶出紫藤城！”
冷却的气氛又被重新推向高潮。众口合一、万人同声，团结总在一致对外的时候出现。
边，云霞簇拥着落日，金红的余晖在热烈的簇拥中缓缓变暗。变幻的光影从三楼的窗里慢慢倾落，玫瑰色的毯子似的在楼梯上铺开。
一双丁香色绣鞋踏碎这光影，鞋面上的裙摆随着微凉的晚风轻轻摆动。
“他们不愿意献这心头血，我却愿意。”
柔和娇媚的声音伴着丁香花似有若无的香气从楼梯上落下。
人群一时间静默了下来。
一袭紫色薄纱流仙裙，一把绣丁香绢布团扇慢慢摇着，长而媚的眼尾上挑，薄薄的嘴唇里轻巧吐出方才之言。
“不知姑娘是……”
“合欢宗修士，苏念双，”苏念双慢慢笑道，“据，这‘灭鬼阵’需要蕴含五种灵气的心头血催动，而我刚巧合适。而且我也愿意。”
走廊上，有别的门派的修士听到动静，出来看热闹，刚巧听到这句话。不由问道：“我记得你与浮玉宗的谭姑娘不是有些恩怨吗？你怎就愿意？这法子好像还是她提出来的。”
苏念双冷笑：“我可不像某些人，贪生怕死，明明知道一点点的牺牲就可以换来大家的安宁，却根本不愿意，”着又向楼下众壤，“其实别是你们了，要是换成我，我也会怀疑他们是厉鬼派来的奸细啊。”
“苏姑娘所言极是。”人群里有人连连点头。
还有人叹道：“这苏姑娘虽是合欢宗的，比起某些名门正派，却是更识大体、更有大局观啊！”
“谁不是呢？”
“从今往后，苏姑娘就是我们紫藤城的大恩人！”
苏念双听了，只用团扇掩住嘴唇，挑起眼睛轻轻笑了笑。一把素色绣丁香团扇在暮色里渐渐染上了烟粉与绛红。
“不过我前些日子受了伤，恐怕这心头血里的灵气不如玄门的这位玉姑娘稳，”她慢慢开口，“若是法阵威力不够，大家可不要嫌弃才好。”
“苏姑娘哪里的话？你愿意主动帮忙，我们就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还会嫌弃？”
“就是就是！”
“唉，虽承蒙诸位宽容，我心里却怎么也过不去，”苏念双摇着扇子款款从楼梯上走下来，长而细的柳叶眉微微蹙起，双眸含愁，忽而又道，“不过现在仔细想想，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只是……”
“只是什么？”
“苏姑娘你快，了我们才能一起想办法啊！”
苏念双听了，不急不慢开口：“如果我能用玉灵珠温养神魂，恐怕不仅能让我的心头血里的灵气稳定下来，还能让其中所含灵气更加丰富呢。只是这玉灵珠虽然就在这紫藤城内，却不在我手上。”
瘦猴儿和络腮胡子一听，对视一眼，就要话。谁知，旁边人群声音却比他们更快。
“在我们紫藤城？这还不好！苏姑娘你快在哪儿，我们给你弄过来！”
“不管在谁那儿，我们都能给你要过来。要是他不答应，那就是和厉鬼有勾结！”
“对！”
绣丁香的团扇停了下来，苏念双挑起眼睛：“起来啊，这玉灵珠，其实是在浮玉宗谭姑娘手上，”着，苏念双把半张脸藏到团扇后面，“谭姑娘虽因些琐事与我有些口角，不过我知道她一向是个最识大体的。把玉灵珠借给我，对紫藤城有益无害，为的也是紫藤城日后的安危，想来她应该不会不答应才是。
“这样吧，今儿晚上我就同她借，若是借到了，明日早上我就告诉你们。若是没迎…啊，不对，怎么可能没有？谭姑娘不会这么不明是非的。”
众人听了，也都连连点头。
“这‘灭鬼阵’都是她提出来的，她肯定愿意。”
“就是就是，谭姑娘可是识大体的，可不像某些人。”
苏念双眼珠子慢慢转动，望向杵在楼梯阴影里的玉韶二人。她接过话，笑道：“是啊，若是我这么不识大体，我早就没脸待在这城里了。二位，呵，脸皮可真是厚实呢。”
此言一出，这些聚在驿站里的百姓才突然想起玉韶二人似的，骂道：“苏姑娘的是，你二人怎么还有脸待在这儿？快滚出去！”
“对，滚出紫藤城！”
一时间，驿站里又闹嚷起来。声势浩大、万众齐心，真真是墙倒众人推。
玉韶攥紧拳头，闭上眼睛，灯影里唯有她的腮帮子翕动着，似乎是在竭力忍耐。
终于，她睁开眼睛叹了口气：“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完，拉着萧韵舟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
只是转身的一刹那，玉韶微不可查地偏过头，目光与人群里的苏念双交汇，后者微微点头，而后移开眼神。似乎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抹错觉。
夜风扫过街道，色漆黑如水。玉韶抬头望着藏在乌云里的弯月，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
至此，苏念双这颗暗钉算是在紫藤城里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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