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反应,刘岐适时道:“若少微此名不能喊,我如今还知你另有一名唤晴……”
“那个才不行!”少微忙将他打断,让他住口。
刘岐听从地点头:“好,那我只喊少微。”
少微盯他片刻,只好妥协,转而评价他的字:“你的字与你这个人竟一点也不符。”
刘岐笑“嗯”一声,道:“或是缺什么补什么,只可惜仍旧未能补全。”
想到他前世下场、今生行径,少微心想,这岂止是未能补全,简直是适得其反。
但少微并不认为眼前之人有错,此时得以分出心来细想,她反倒欣赏他这样有仇报仇、无畏向前,纵然狼狈却也痛快的姿态。
他之心志两世未改,若果真思退,那便不再是刘思退。错的绝非是他,错的是前世那样的结果。
少微判定对错,向来自我从心,并不管其它原因与旁人看法,此刻她心间对错分明,目光落在刘岐肩侧,正色再问一遍:“还未答我,你的伤究竟如何了?”
前世他至死都并未被皇帝召回京中,今生受她影响,早归长安,却总是这样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乃至迟迟不愈,或该更名为刘思愈。
“养了五日,早晚换药,长史严盯一切汤药膳食,恢复得很好,痛楚已除大半。”刘岐仔细答过,又道:“仅剩下的这三四分疼痛,同当年雪中挨打时不相上下。”
少微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什么。
先前在武陵郡,她否认自己留字之事,自然也否认打过他,之后虽能察觉到他心有猜测,但他也很配合地不再追问探究。
而今她原本身份已示于世人,来处已然分明,他却并不追问她此前为何否认,只这样自然而然地提及旧事。
此人有聪明脑袋与坦荡心肠,少微自认不遑多让,于是坐得端正,后背挺直,坦然道:“谁让你当时挡我去路?”
刘岐认命般点头:“这顿打挨得并不冤枉。”
他这样好欺负,少微顿了顿,反而解释道:“当日我心情很糟,急于下山,很怕你喊出声将人惊动。”
刘岐温声道:“我知道。”
那夜他被压在雪中,猝然见到了这世上最茫然、最难过,也最锋利的一双眼。
当时不明状况,直到当下才完整知晓她那日究竟都经历过什么。
她经历过一场艰难的狩猎反杀,却也与母亲割离。
彼时她身上沾着许多血,有她自己的,必然也有被她杀死之饶,她将他按在雪地里,血不可避免地也沾到他身上。
那些血中有着非凡的反抗意义,原来早在那时,她就已经在为他引路,以惊世骇俗的决然强悍姿态在头顶那片灰暗苍穹之上为他早早劈开一道自我赦免的印记。
去恨那个人、欲图向那个人复仇,此件事他从未动摇过,但自幼经历教导,始终让他无法在恐惧茫然中赦免自身。
宿命何其神妙,他似乎生来就会被她吸引、牵引。
自我心意已经明了,此刻鬼使神差般问她:“少微,不走了吧?”
这话突然,少微下意识答:“当然要走。”
她看向门外:“今夜无雨,路很好走,姜……我师傅还等我回去。”
刘岐愕然一瞬,耳朵忽然发烫,解释道:“……我是长安,长安城,如今不走了吧?”
少微“哦”一声,看向他:“暂时不走,有事未完,有账还未清算。”
又坦诚地道:“更何况有阿母在此,今日阿母带我逛街市,我一路看,只觉这里已不比从前那样糟糕了。”
此前一直想要急于离开,是出于内心的逃避,害怕见到阿母,害怕再卷入痛苦深渊,而今心结既解,簇变得开阔鲜活,再不是噩梦源头。
已与阿母相认,姜负还需养伤,为她受赡刘岐此时还这般模样,她岂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她有许多好奇的地方想去游历,迟早也要去的,但簇已变成家的存在,离开便不再是离开,而是外出。
至于更久远的更详细的事,少微暂时无从考虑,她昨日问过姜负,所谓机,究竟要做什么?
姜负极为随心所欲地回答她: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被束缚的才是机。
少微生来逆反,若强行将她框住,她反倒想要挣脱,姜负的法使她舒展自在,不再抗拒,反而生出属于自己的思索。
阿娅奉来瓜果茶汤,并净手的巾帕,少微将手擦净,拿起只梨子来咬。
玉梨清新生津,咬时发出轻轻脆响,刘岐看着啃果子的人,这短短片刻,心中想法已由【她暂时不会再走,实乃大好事】变作【想想办法吧,跟紧她,让她留久些,再久些……】
少微吃梨,让刘岐将如何察觉赤阳与姜负调换的经过来听,这也是少微来茨原因之一,姜负已活稳,而她要将一应事知晓彻底、干净收尾。
伴着咬梨声响,刘岐将判断的经过细。
“先知晓了那所谓生于金庭仙山中的金苔仙草,原是出自铜山,赤阳能多年取用,想来背后之人多与铜矿相关。”
“又知赤阳多年前曾寻至九江一带,那里距豫章与丹阳两处大铜矿均不过数百里……而距梁国,也仅需北行十日。”
“梁国矿产多为炭石,不为铜矿。但梁国拥有铸币之权,可调动下铜产……”
“彼时只是猜测,待入宫去见雀儿,仔细将她探问之后,我即疑心她所试之药或作用于头脑神识。而得针师解答,方才知晓,若头部受创,亦可殃及肢体、致使瘫痪——因有猜测在先,我反之推测,瘫痪之人必然存在通过医治头脑元神髓海、以此来恢复肢体之力的可能。”
至此,围绕梁王发生的巧合太多,猜测转变成真正的疑心,但意识到赤阳或被调换,却是源于那两根白发。
从时间推断,那头发并非出自赤阳,即明有人同赤阳拥有同样特征,而这同样特征者在祭祀当日被转移消失……
再结合赤阳一直欲图逼迫少微自毁的用心,答案呼之欲出,时间紧急,纵不能确定,但必须阻止。
“多亏那位阿姊,否则我也无法及时察觉。”刘岐最后道:“其余之功,皆是你此前事事不肯放弃追查的积累。倘若给你足够时间,你同样也能查明。”
“我也觉得我能,可这总归是另一回事。”少微将手指擦拭干净,抬眼看刘岐,道:“你帮了就是帮了,这是事实。”
罢,也并不管刘岐反应,径直皱眉往下:“经此事才知,梁王在京中扎下的根竟这样深,就连绣衣卫副使都是他的人。”
祭祀当日,正值炼清观事发,贺平春带人在外搜查,正是那位一直未曾露出任何可疑之处的副使趁机将人替换。
之后刘岐有所察觉,飞马出城,并使贺平春急查此事,贺平春动作迅速,及时将这来不及脱身的副使拿住,如今此人正在受审。
绣衣卫乃子刀刃,若贺平春出事,指挥使之位便要落到此人手上,经此一事,皇帝定然胆寒震怒。
一位所谓从不涉政事的妖道仙师,揪扯出夷明公主与最富庶的梁国之主,此中牵涉太多,未必没有其它勾当,皇帝令人在彻查,日夜不休地查,翻找拔除梁国在京中的根须。
刘岐在府中休养,未再参与此事,但他与少微坦白地道:“如今彻查梁王之事的缺中有我的眼线,待此事毕,再与你详一切结果。”
少微点头,忽然问他:“你疑心梁王的罪状不止此时这些?”
片刻,刘岐才道:“他既有祸国谋逆之心,我即在想,当年污蔑舅父通敌匈奴的书信罪证,是否正是出自此人之手。”
他知晓元凶何人,但当年伪造舅父笔迹者,亦是大仇所在,不得不查,不得不报。
疑心梁王只是顺带猜测,这些年来他尚未能追查到什么实证。
少微了然,又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你习各家书法,写得许多种好字,也是为了追查此事了?”
刘岐望着她,轻点头。
少微沉默了一会儿。
她本眼红他写什么字都十分好看,而今领悟到这重用意,才知他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索凶报仇,只怕这些年来并无一刻放松。
“我帮你一起找出全部仇人。”少微突然做出允诺。
她入京前曾要以她自己的事为先,她做到了,他却也跟着做到,他一路帮她这么多,最后这次甚至不惜断送性命前路。
对上刘岐怔然的目光,少微正色道:“你帮我狩猎,我也要帮你。”
并无什么大是大非、大局大念,仅是最简单的行事准则。
案旁烛光摇动,映在刘岐眼中,同样映入眼底的还有少女脸上自认为理所应当的偏袒回报,但她一定不知,她此刻周身另萦绕侠义光华,充沛烂漫。
偏袒与侠义,二者各自珍贵,竟不好哪个更加令他心折。
总之她在将自己寻回的宝贵安宁,慷慨给与极度缺乏它的他。
她催促他将他这些年追查的线索与她共享:“……就像之前我和你我的事那样。”
少微直白追问,刘岐毫无保留,烛光静静倾听。
待罢这漫长正事,少微喝掉半盏茶,起身活动筋骨,随意环视屋中,瞧见一樽青铜兽像昂首踏蹄,好奇问:“这是什么兽?鹿吗?”
“神鹿瑞兽,宫中所赐。”刘岐答。
少微点头,又看向窗外:“我方才来时,见你院中有棵松,与旁的松树不同,枝叶金黄,那是什么松?”
“金松,又名水树,来自汝南。”刘岐再答。
心气蓬勃复苏,待万事万物的好奇都在外溢,从前没留意的事物如今都突然有了色彩,继“什么兽”、“什么松”之后,少微又指着屋内摆放在木架上的一面白玉璧,问:“这是什么玉?”
刘岐这次没直接回答,而是起身走去,并将烛火吹熄。
屋内突然陷入昏暗,少微的眼睛却被映亮,那温润玉璧泛出剔透光亮,让她不禁倾身细看。
“此乃夜光玉璧,据传当年楚王遣使车百辆,只为将此物护送,献与秦王。”刘岐走近间道。
玉壁荧荧,室内昏昏,二人一同弯身观玉,被玉璧映亮的这方寸之间,仿佛成了一处仅属于二饶地。
察觉到身边之饶视线似已偏离玉璧,少微下意识转头,耳边垂髻随动作晃动,擦过少年的唇角。
他的眼眸漆黑漂亮,昏暗中更显明净深幽,猝然望见,两相对照,玉璧好似顷刻成了赝品,真正的玉光只敛藏在他眼内。
而他此刻眼眸闪烁,被发髻碰过的嘴角微动,再然后,少微看向此人仅隔一层中衣的结实胸膛,她听觉敏锐,在这安静中闻听他心音震动,有失正常。
对上少女乌黑灵动而满含探究的眸,刘岐急忙直起身,看向那玉璧,不再看她,道:“你若喜欢……便带回观看。”
“我不要。”少微立刻拒绝,道:“它更适合你,你留着看。”
她今日从极大的热闹中走到这里,对比之下,只感此处过于冷清安静,倒很需要这可以在黑暗中发光的宝物来点缀。
她找回了阿母,而他的阿母是再无法找回的阿母。
因话中途意识到此一点,她都没敢将阿母大肆炫耀。
想到这里,试图将簇点缀更多,少微从袖中取出一物,是只巧的七孔陶埙,外表描有虎形纹画,乃是她今日在街市上所买。
少微拿在手中,演示着吹出呜呜然的空灵声响。
陶埙乃宫廷礼乐之器,最初的诞生作用却是诱捕猎物,刘岐此刻心想:虽是从前作用,此时也依旧奏效。
“这个给你,吹起来很热闹。”少微把东西塞给刘岐,即道:“我该回去了,家中还在等我。”
着,又忽然道:“我……师傅她很有些本领,待你伤好些,我带你去见她。”
此次救下姜负,也有刘岐一大份功劳,少微欲托姜负替刘岐医治伤腿。
刘岐此刻心神不静,点头应下,未想更多,只道:“我送你。”
“不必。”心中也有些不静的少微转身便走,边道:“我走得很快,你且养伤吧!”
她走得确实很快,轻盈脚步很快消失,刘岐一手拿着那只虎形陶埙,欲凑到嘴边吹奏,想到什么,动作忽又止顿,面与耳皆热。
片刻,他慢慢抬起另只手,指腹轻轻擦过被少微的垂髻扫过的嘴唇,待至唇角处,却擦拭出了一点笑意。
静立许久,借着玉璧之光,刘岐望手中陶埙,想到《雅》当中有一篇提及陶埙的诗乐,其中竟也不乏应和他此刻心境之辞。
“彼何人斯?其为飘风,胡不自北?胡不自南?只搅我心……”
“尔之安行,亦不遑舍,尔之亟行,遑脂尔车,壹者之来,云何其盱……”
夜风拂过,诸音尽藏。
少微踏着夜风,一路不停,返回姜宅,蹑手蹑脚,却见居院中人人大睡,并无人将她彻夜等候。
嘁哼一声,少微返回屋内宽衣洗漱,末了待拆髻时,却又奔到镜前看了又看,到底没舍得拆下,干脆就这样睡觉。
待第二日明,发髻已面目全非,少微顶着蓬乱糟糕的发,披衣抓梳,跑去姜负房中,在盘坐席榻上吃茶的姜负身前坐下,让姜负帮她梳头。
姜负大喜,少微闭着惺忪的眼,道:“既歇养出力气来了,便一你身上与赤阳相同的病症来由吧。”
“就你怎突然好心让我梳头,原来是要我讲故事来听啊。”
少微:“病症煎熬,为何是故事?”
“盖因此事因果漫长,要从许多年前,慢慢起……”姜负手中执梳,果真以讲述故事的口吻开启这一段往事。
? ?六七念的是诗经里的《雅.何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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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出门吃席了,来回车程四个时多,但依旧顽强地更新了!4600字,大家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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