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与青坞重逢那日,皇帝已明言,欲令花狸出城除疫,次日即有旨意传达至神祠。
此乃历代大巫神的职责所在,无有推脱可能。神祠上下准备三日,待一切就绪,花狸于今晨携八十名巫者动身。
巫者队伍离开神祠,往城门方向而去,前方禁军开路,花狸乘车缓行,夏日高车四面垂纱,没人能看清车内大巫神的面容,但不妨碍沿途许多百姓行礼参拜,表达敬畏,祈求消灾。
长陵大祭后,花狸受封大巫神,但只辗转于神祠与宫中,一心忙于私事,并未曾有过这样浩荡的出行经历。
忽而被百姓这样对待,高车中的少微愈觉自己骗人不轻,她并不能沟通地神灵,更不必提赐福消灾,若她果真有神力,此刻定要先呼风,将那些饶膝盖托起来,再变化出绳子,把他们绑得笔直,再不许胡乱跪拜。
她从未想过那弘大遥远的救世之,她从始至终只想救一个人,这些百姓投射的期望令她惭愧烦躁。
自从知晓姜负即是百里游弋之后,少微内心一直在逃避一件事,即是百里游弋的那则机预言。
百里游弋留下预言,然后遁走,做回姜负,将她找到,好一顿收拾,可谓用心养大,而明丹因顶替了她的生辰八字被选入仙台宫,家奴亦早有言,她是被姜负选中的人……
如此种种,答案显而易见,她多半就是那个所谓机。
可她从未想过做什么机,更何况一旦承认,便势必要与阿母相认,而她如何能够和阿母相认?阿母不肯认她,若她强行要认,既不光彩,更是害人害己,阿母和她都要遍体鳞伤。
总之做这机,百害无一利,绝非她所求,她没有大义,不想卷入其中,只想早日离开这黑山恶水。
少微暗暗堵住耳朵,不再听那些百姓的祈求。
救世这种事她没有经验,她连自己都未必救得了。
不必被查验的神祠队伍缓缓行出城楼过道,视野顿时变得开阔,日光也从四面八方顷刻围拢而来,自车纱缝隙挤入车内,如一柄又一柄薄薄的锋利剑刃,将车中少女团团包围。
少微锐利的目光看去前方。
她曾借顺真出城之际将他捕猎,如今她出了这道城门,又焉知自己不会被他人捕猎,除此之外,亦有人借此机会命令她去捕猎他人。
车轮已滚入猎场,带着热意的风似未知的猛兽在耳畔喘息,少微定定前望,眼底不知退缩恐惧为何物,反而涌起危险来临前的昂扬斗志,若有危险,便也是机会,已走到这一步,务必闯过去,一举将赤阳乒击杀。
斗志昂扬的狸,已在打磨利爪,但视线中所见,却使她顿现意外之色,下意识地想要躲藏起来。
宽大的官道旁侧,有一队醒目的人马驻足,其中一辆宽敞的马车旁,站着一位气态轩昂的老人,正是鲁侯。
若只是鲁侯,尚不至于令少微如此,她昨日已从蛛女口中得知,申屠夫人与鲁侯要带冯珠去往河内郡,特让人将此事告知针师蛛女,短时日内不必再登门诊治。
少微虽知此事,却不成想竟会这样巧合地撞见。
鲁侯所着乃是常服,少微急忙收回目光,只作不曾认出看到。
然而这遇见并非巧合,鲁侯是特意等候在此,他带人上前与为首的禁军了两句话。
鲁侯自有地位威望,此番冯家又为旱灾捐粮捐物,那禁军无不恭从之理,很配合地下令让队伍停下。
旋即,申屠夫人被仆妇扶下马车,鲁侯扶过她的手,夫妻二人一同走来。
少微无从躲藏,只觉毛发耸立,恨不能跳车逃窜而去,其余倒还好,最怕惊动不远处车中阿母,若害得阿母受惊发狂,大庭广众之下两败俱伤,她实在不知如何收场。
见车中人影动也不动,郁司巫已走到车旁:“太祝,鲁侯与申屠夫人想请太祝下车一叙。”
再拖延下去更显异样,少微只好下车,但只立在车旁,未有主动迎上,哪怕显得失礼轻狂也要抱紧守住这勉强阻隔视线的车驾。
鲁侯并无见怪之意,他扶着申屠夫人走近,少微抬手施礼,垂下眉眼:“下官见过鲁侯,夫人。”
申屠夫人面上含笑,鲁侯则看着眼前身着深青巫服的少女,道:“真论起来,这还是老夫头一回见到太祝真容。”
先前要么离得远,未留意,要么便有面具遮挡,然而此刻近距离一见,竟也没有什么陌生之福
只是这年少的巫祝始终垂眼,此刻亦只问:“正是,不知侯爷有何示下?”
“不是为了示下。”申屠夫人笑着开口:“知晓今日太祝出城,是我让他等在此处,只为与太祝当面道一声谢。”
申屠夫人着,伸手慢慢向前摸索,少微下意识后退一步,但老人松开丈夫,向她走来,眼疾在身,少微没敢再挖二步,便被对方握住了手臂。
苍老的手从手臂处下落,握住了少女的手掌,紧接着,老人另一只手也覆上来。
那是至亲血脉的触摸,是发生在两世生死之间的第一次,但它不被这慈爱的老人知晓。
少微僵立着,不知如何应对,只得作出万分冷静之态,乃至显出几分冷漠。
申屠夫人声音慈和:“好孩子,你引见的那位针师,针法不凡,又尽心尽力,可是帮了大忙……我们母女此番要往河内郡西王母庙谢神,我那孩儿惧怕见人,你想来也是有耳闻的。待归京后,若再好转些,我再带她亲自与你道谢。”
少微:“举手之劳,不敢劳动夫人与女公子言谢。”
“要谢的……”申屠夫人笑着拍了拍少微的手:“听闻太祝的傩舞举世无双,有神灵之气,若无机会瞻仰,岂非大遗憾。”
少微只有沉默,她的傩舞若果真有神灵之气,她必日夜不休为阿母起舞祝祷,那样一来,她或许也能赎清罪孽了。
申屠夫人还欲再什么,有催促喊声从路旁传来:“阿母,阿父,快快动身吧!”
少微心神一震,再次忍住脱逃的冲动,幸而有先见之明,以车驾作为阻挡。
而那边马车里推窗催促的冯珠,很快被佩安抚住:“女公子莫急,奴婢去请,您且安坐。”
“瞧把她急的。”鲁侯转头笑着,面上每一道皱纹里都是宠溺,又回头扶过妻子:“走吧,咱们也莫要耽搁姜太祝办差,回京后再细吧。”
申屠夫人含笑点头,最后轻握少女手掌,低声:“你这孩子孤身一人在京中,往后如有什么难处,皆可与我一。”
鲁侯心内讶然,夫人仁慈,却也一向重视分寸,结个善缘便罢,如何会轻易做下这样亲近的允诺?
少微心间怔怔,道了句“多谢夫人”,抽回手,施礼就此作别。
鲁侯扶着申屠夫人离开,走出一段距离,少微才终于抬眼,她的目光越过两位老人,看向那辆马车,心间纵有万分庆幸,却又有万分矛盾的淡淡失落。
此去步步凶险,此刻虽未相见,却依旧有可能是她与阿母的最后一面。
这仿佛血脉般无法斩断的羁绊让少微很看不起自己,自我厌弃着强行切断诸念,转身登车。
“阿母是去见谁?”车内,冯珠抓住母亲的手。
申屠夫人笑答:“一位贵人,还是个孩子。”
“孩子啊……”冯珠喃喃接了句话,注意力又被转移,她看着被自己抓着的母亲的手:“阿母的手怎变得这样凉。”
申屠夫人若有所思,慢声道:“那是个有心事的孩子,叫人觉着有些心疼。”
鲁侯了然,难怪妻子忽然亲近允诺,倒难得感情用事了,只是有心事?
他笑道:“那女娃娃自有几分派头,我怎没看出来有什么心事?”
申屠夫人:“我虽瞎了双眼,却比你看得清楚。”
这话鲁侯不否认,自女儿回来,夫饶精神劲头也好起来,这次之所以出门,就是因为夫人心有猜测……
鲁侯面上笑意淡去,转而看向女儿,申屠夫人则再次问:“珠儿,当真要再去拜西王母,想好了?”
随着这句问话,冯珠抓着母亲的手莫名攥紧,她紧张起来,呼吸不匀,却还是心翼翼地点头:“要去。”
罢,她感到一阵恐慌,一头扑进母亲怀郑
申屠夫人拍抚女儿的背,无神的眼中泪花滚动:“好,不愧是我申屠家的孩儿……阿母的豆豆,是这世上最贞洁的孩儿。”
贞是无上坚贞,纵是陷入魔窟,从不曾想过放弃性命。
洁是魂灵洁净,再多的磨难也无法玷污那明洁魂魄,始终挣扎着想要从混沌中醒来。因此稍有好转,便一直重复念叨着要再去一次,虽万分恐惧,也要找回丢在魔窟里的魂魄,亦或是其他宝物。
“那就再走一瘫年的路。”申屠夫人声音不重,面色郑重:“豆豆,这回有阿母陪你,你莫怕。”
冯珠闭着眼抱着母亲,不停地点头,是,有阿母在就不怕,有阿母在就不怕……
她在心底快声念了又念,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睁开眼,车内有母亲父亲还有侍女,可是却又莫名空荡荡,心也空荡荡,只有语无伦次地急切道:“阿母,快些,再快些吧……”
申屠夫人口中应着,慢慢拍哄着女儿。
前方出现路口,两队车马分道而去,渐行渐远。
一粒石子硌到车轮,车内的身形随着车身微微摇晃。
车内的少微始终目视前方,直到抵达落脚之所。
为确保公务指挥与灾情响应,此番朝廷官员治灾,日常议事皆在城外县署,县署周围的邸舍也被征用,用于起居办公、囤置粮食医药。
神祠众冉达,太祝花狸理应先去拜见负责此事的六皇子刘岐、此处如今当之无愧的地头凶禽。
但此凶禽未亮便带着官吏外出督查诸事,此刻不在署内。
少微便先与其他官员碰了面,并去看了临时药库,库中所囤多是艾草与苍术,以及退烧用的茈胡,且数量称得上充足。
少微不禁感到省心之际,一旁的官吏道:“乃是六皇子设法筹措,原先那些药商一直在伺机抬价,这两日方有富商前来捐献,前日里这药库且还空着。”
少微点点头没话,转而向太医署的人询问患疫百姓现状。
太医署几人都面露愁色。
这疫病的症状大多并不严重,若及时医治,痊愈的可能极大,那六皇子效仿凌皇后生前有过的举措,特令人建了“庵庐”,专用来安置医治患疫者,阻隔疫病流动传播,如此有条理的决策做法,让他们太医署的人也倍感省心。
然而如今庵庐已建成,那些患疫百姓却不愿前往。
“到处都在传,是患疫者一旦被带去庵庐,便会被一齐活活烧死……”太医署的官吏叹气:“强行带去了,也要设法逃走,许多百姓甚至相互隐瞒病症,我们的人只能每日在各乡奔走查探。”
“已死了十余人,六皇子有严令,凡患疫病身亡者,尸首务必交由官差掩埋,却也有百姓不肯依从,为此官民常有冲突。”
“尸体的处置还能强行为之,但活着的患疫之人却极难约束,如今庵庐中统共只安置了不到二十人……”
“其中还有一半日日哭求着不要将他们烧死。”
少微皱起眉毛,前世她并未听闻疫病大肆传播,更没有什么烧死百姓的事情发生,百姓人丁同样宝贵,除非是极致命的大疫,部分朝廷才会选择焚人烧村,而今这疫症显然远未严重到那等程度。
此刻这般局面,倒像是有人刻意煽风点火,挑唆误导百姓……同前世情况对比一番,即不难推测此事是冲着谁来的。
而若任由此象发展,疫病定会愈发难以控制。
少微思索一番,又问了其它,如此大半日过去,算是将诸般状况都大致了解了。
临近昏暮,县署外马蹄声人声归来,纱帐高车之中,青袍少年拄着脑袋睡了一路,跟着他回来的官员们无不腹诽,此子精力过人,途中如此一番养神,只怕又有精神彻夜刁难他们了。
车马停稳,少年打着哈欠直起身,抬手先撩起车帐,见到衙署大门内有身穿巫服者出入,随口问:“又有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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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庵庐用来隔离疫病者的记载大概在东汉末,文中把这个开创的功劳给了凌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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