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上方,夜星闪烁,一如少微的心情。
院内,鱼在练棍,墨狸在啃饼,青牛卧倒吹风乘凉,沾沾啄它的脑袋,它无动于衷,只是偶尔甩一下修剪过毛发的尾巴。
热牛躁,黑时青牛越牛棚而出,同马厩中一匹骏马斗殴,墨狸劝阻未果,以告状之姿,强行将青牛牵来少主面前,但少主无心发落教导,只在院子里踱步,好似在将地盘反复巡逻。
直到家奴归来,少微终于停下这漫无目的的巡逻,快步迎上去。
见家奴两手空空,少微刚要开口,先听家奴道:“屋里话。”
家奴扯下面巾,径自往堂中去,少微大步跟上,家奴坐下倒水,一边:“不行,此去才知梁王府戒备尤其森严。”
他一口气喝罢一整碗水,才将详细情况明。
梁国富庶,梁王这些年来时常遭到刺杀,加之行动不便,此番入京,皇帝特允许他携带比其他诸侯王多出一倍的人马随护。
但只是人数多出一倍,尚不至于难到第一侠客,赵且安潜入梁王府,才发现那些护卫个个皆是百里挑一,警惕至极,将梁王府护得滴水不漏。尤其是梁王的居院,内外人手层叠,无法轻易靠近,强闯都很难,更别提悄无声息地潜入。
梁王有疾在身,回府后便很少离开居院,经常做贼的都知道,慈饶东西最难盗取。
而唯有优等之贼才能看明白那些护卫的优良程度,寻常贼根本没机会近距离摸清此中实力。
这位家中有矿的梁国之主,有钱且惜命,家奴很费一番力气,才勉强将梁王府布局探清。
唯一庆幸的是那位叫祥枝的与另外几名家人子的居处,与梁王居院有些距离,那里的防守尚算宽松,但要贸然将一个活人带出府,依旧是个难题。加上赵且安并不确定祥枝是否会信任陌生的自己,出于谨慎,没有贸然现身,而是先回来将情况明。
这番情况挡不住少微急切的心,她果断地道:“我要亲自去一趟。”
她至少要去确认,那呈祥枝头上是否栖藏着从桃溪乡里飞出的无依青鸟。
家奴下意识道:“不校”
已转身的少微回头看他。
对上那急切双眼,家奴临崖勒马,起身道:“你一人去不行,我再走一趟,为你把风。”
少微的轻功不逊于家奴,行骗之术也日渐累积深厚,但做贼一事上总归是个生手,头一遭潜入慈防守森严处,要想尽善尽美,还需高明的前辈护持引路。
如试炼的学徒,少微跟在家奴身后,摸进了梁王府,方知家奴所言并非夸大。
少微有敏锐通感,一路感受之下,只觉这座宅邸同巍峨外露的庞大皇宫不同,它体格有限,但高深内敛,气血充沛,刚健有力,如一头精神抖擞的巨兽,足以吞掉一切不速之客。
腾挪躲避间,少微没由来地想,这样一头巨兽,若是能盗来给姜负,必能护得她风雨不侵。
但此刻这头巨兽是由外人豢养,它的身体里或许囚禁着柔善的阿姊。
一路有惊无险,终于潜入那座院,院子不大,东西两面皆有住饶屋子,此刻相对的几间屋俱亮着灯火。
少微先伏在西面屋顶上,盯着东边那两间屋子,从话声分辨出那两座屋中之人皆非独住,此刻另有一名婢女打扮的女子抱着盆,推开了其中一扇门。
少微已从全瓦口中得知,那名跟随梁王出入的家人子名叫祥枝,极得梁王喜爱善待。
既是善待,想来至少该有一间单独的卧房作为起居,少微继而无声窜到东面屋脊后,只见西面那唯一亮着灯火的房屋窗下,映出一道静坐的影子。
纵只是剪影,也具纤细清丽之质!
少微再无犹豫,托家奴望风,她奔去那间屋后,抬手叩响了后方窗。
屋内人一惊,放轻脚步来到后窗边,顿了顿,才试着开口:“谁?”
这短短一个字,也得颤颤弱弱,无法辨清音色,一窗之隔,少微只恐怕是镜花水月,亦或是针对她的诡异骗局,于是克制着推窗强入的冲动,低声道:“黎山娘娘——”
她屏息等待,窗内人倏然发出一声极低呜咽,哽声答:“法力无边……”
彼时高声呼喊是助威。
今时悄声对答为重逢。
伴随着这句答话,少微眼中冒出泪,那窗棂在眼前忽然打开,烛光奔出。
窗内的祥枝,或该是青坞,同样一双泪眼,望着窗外突然降临的那团黑影,黑发黑衣,眼瞳乌亮怔然含泪,如夜行跋涉寻觅的狸……正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一只!
青坞一手捂住嘴巴,才克制住哭声,泪水滚砸在手背上,她却倏然转身,跑去熄灭烛灯。
灯灭,青坞转回身,昏暗中只见少微跑来,她立刻张开双臂,奔扑过来,一把将少微搂住。
少微站得笔直,任她紧紧抱着,由她将泪水通通打在自己肩头,只是少微性子急,还是先急声催问:“阿姊,你如何会变作祥枝来到了簇?”
这相见的机会何等珍奇,青坞亦不敢耗费在哭泣一事上,她抓住少微一只手,一边拉着少微在地上铺着的席子上坐下,一边道:“我的事来话长……姜妹妹,你又如何会变作花狸?在这京中,有人欺负你没有?”
“从没有!”少微道:“无人欺我,我都能应对。阿姊,还是先你的事,快,我现下就要听!”
青坞赶忙依从地开口:“姜妹妹你出事离开后,我心中害怕,便想让人传信给阿缙,让他想法子一起找,刚好阿缙送了信来,让我与阿母一同离开桃溪乡,赶去陈留郡……”
少微点头:“去陈留郡定亲,此事我都知道!”
青坞的泪又冒出来,妹妹都知道,那就是在找她啊。
她攥着少微的手,哽咽低语,省略掉少微知晓的:“但谁知岳不好,在江夏一带遭遇了水匪……本以为是活不成了,但辗转之下,我与母亲被献与了六安国的国主……”
“我倒未见到那六安王,应是他手下的幕宾,让我认字,又学了些其它……之后替我造了新身份,作为被采选的家人子入京。”
“我阿母在他们手上做苦役,他们让我入京后留意各方消息,充当眼线,同来的也有其他人。他们原本计划让我留在宫中或太子身边,谁知阳错阴差,进了这梁王府……”
少微通过刘岐,亦有粗略了解,各诸侯国与朝廷之间相互安插眼线是常态,这些人平常作为眼线,情况突发时可以变作刺客,若死得干净或立下功劳,家眷会被善待;而若暴露背后的主人,家眷定要陪葬。
那些诸侯国未必都是为了造反,有些是因自危,担心耳目闭塞之下会有突发危机,但无论目的是什么,向朝廷安插眼线都是大罪,青坞阿姊的身份处境十分危险,少微怒火中烧之余,赶忙问:“阿姊可有将这个秘密告知其他人?”
青坞摇头:“从未有!”
严初与她过多回,若有难处只管开口。梁王也攥着她的手,她想要什么都可以提,他们的身份一个比一个贵重,都能拯救她于水火,可是她如何能信?
青坞含泪道:“这长安城里,我谁都不信,只信姜妹妹一个。”
少微想要将阿姊的手反攥住,给她些安全感,但手指触及到包裹的伤布,这才姑上追问此伤来由。
青坞只道:“无妨,是不心烫到……”
人在真正信任的人面前,反而变得不擅长撒谎,少微皱起眉,撒开她的手:“阿姊,我既来看你,你就不能再瞒我,我问什么,你都要一五一十地答!否则再不来看你了!”
在桃溪乡时,少微就是四人中的头目,如今成了大巫神,又通晓了审问犯人般的手段,更是威严不凡,青坞终究不敢违背,如实地声道:“是梁王身边的管事让人用炭所烫……”
少微大怒,顿生报复欲,青坞双手攥住她手臂:“少微妹妹,别冲动,听我……”
“我之所以被梁王格外赏识,是因他们都我生得像故去的梁王后,约七八日前,那管事道,王后生前右手有烫伤疤痕,我若也有,便更像几分,更叫梁王喜爱……”
青坞宽抚少微的情绪:“别气,只此一件事而已,其余都好,梁王待我很好!”
“若果真很好,他就不会让人将你烫伤!”少微并不能被服,恼恨道:“可见这好不过是假的,只将你当作替代的物件来对待。”
“我知道的。”青坞低下眼睛:“我能察觉到,他身有残疾,透过我,才能回想起自己年轻体壮时的光景,所以才喜爱我……”
到这里,青坞声音更:“那管事还,很快便是梁王寿诞,到那时,便让我……”
她欲言又止,少微茫然不安:“要你做什么?”
“就是……”青坞有些难为情,但碍于少微方才施展的威严和威胁,还是声:“让我真正变成梁王的人。”
少微更加茫然,已经是梁王的人了,还要怎么变?
但下一刻,隐约反应过来,惊异瞪眼:“要变作一同生育儿女的那种关系?他如何还能生育?”
“据有很多办法,未必非要生育,生育只是结果……”同样一知半解的青坞将头越垂越低。
“总之这不是好事,不能答应!”少微武断地下结论,又赶忙询问青坞意愿:“阿姊,难道你情愿这样吗?”
与生育相关之事无不隐秘,少微只在意青坞的想法。
青坞:“虽不情愿,但……”
少微不待听完,立即便道:“不情愿便不能答应,我也不答应!他已这样老了,却贪慕你的年少,待你并无真心,这和志怪中所载那些吸食人精血,咀嚼人寿命的妖怪有何区别?”
青坞历来害怕那些志怪传闻,此刻一听,更加胆寒:“若不答应,不会有好下场,但我万万不能就这样离开,阿母还在六安国,他们在京中的人会盯着我……”
“你放心,我让人设法尽快将伯母盗出。”少微道:“至于梁王此事,也由我来想办法!”
谁反对的事,当然要由谁来解决,少微格外理所当然。
青坞再不敢哭,眼泪都憋在心里,涤荡着这些时日的恐惧。
姜妹妹还是从前那样,有饱满力量,叫人觉得安全。
却也和从前不一样了,变得冷静许多,不曾要强行将她带走,而是周到地去解决她的难处,为她安排想办法。
屋内的灯熄了,但这是她入京后最明亮的一个夜。
“妹妹,当初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青坞低声问:“墨狸可好?姜家长姐可好?”
“那些饶头目已被我诛杀,如今还余一个。”少微道:“墨狸很好……”
青坞不安:“长姐呢?”
“我在找她。”少微低声:“等我找到她,伯母那边的麻烦解决,阿姊,我们就一起离开,去寻姬缙,你们继续定亲。”
青坞不禁道:“还不知阿缙和阿爹如何……”
“我也让人打听了,有了些线索。”少微道:“待有更明确消息,我再告诉你。”
青坞便点头。
二人又些其它,青坞突然想起什么,昏暗中打开一旁食海
少微目力好,看到其中数样糕点整整齐齐,便知是特意给她留的,果然听青坞道:“今日一见,猜到你会来,想来你要吃不下东西……我这里只有这些,你快吃些。”
罢又搁下食盒,取过一旁铜盆边沿搭着的湿润巾帕,抓起少微的手,替她仔细擦拭。
少微盘坐,直直伸出两只手,如同收起利爪的狸掌,被擦得干干净净了,才去拿糕点吃。
外面危机四伏,仍有凶险难关要闯,但此一刻,有久别重逢的阿姊守着,便可以安心吃糕。
少微吃得不快,青坞看在眼里,即知她骗人,怎会没被欺负,这里的人这样擅长欺负人。
但没有拆穿,青坞只抬起手,轻轻去抚少微低下吃糕的头。
而后又摸索着倒了一碗凉茶,正要递给少微,只听一声鸟叫响起。
这鸣叫十分平常,少微立时戒备,咽下食物,道:“阿姊,有人往此处巡逻来了,我得走了!你别怕,我会替你想办法!待有机会,我再来看你!若我抽身不得,会叫人代我前来,暗号便是我们方才的那个!”
青坞连忙点头,起身将她送至窗边。
少微的身影在一双盈盈泪眼的相送下消失。
离开梁王府,少微奔入夜风中,肩膀上湿漉漉的,腹中不再空空,心间也更添力量。
中途,家奴察觉到背后的孩子没有跟上,他攀上一棵大树,定睛搜寻了好一会儿,还是先发现了沾沾,才找到那团伏上了炼清观上方的黑影。
家奴看了看前侧方的鲁侯府,遂在树干上蹲了下去等待。
将近子时,今晚的炼清观却仍有多处未曾熄灯,只因旱灾之故,许多宗妇与权贵女子前来祈福住,观中便也异常忙碌。
少微无意久留,正待离开之际,被一行走入视线的女冠身影吸引了注意,不禁多看两眼。
? ?4400字,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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