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历经数年的北征之战耗空了大半国库,最终被迫议和,以遣送公主和亲匈奴作为收场。
大军在城外南营驻扎,主帅与两位副将率百名部下入城,途中迎受着百姓们或消沉、或不安、或鄙弃的目光。
主帅与副将入得皇宫,解下佩刀,除下头鍪,在大殿内伏地告罪。
为首的主帅李封已年过五十,头鍪摘下之后,已是满头苍乱白发,其余两名副将尚至壮年,竟也同样一头灰白。
皇帝看着请罪的三人慈形容,皆同数年前离京时判若两人,竟叫人一时不敢相认。
数年前北征匈奴,是皇帝坚持做下的决定。
那年冬日,凌轲平定鲁国,班师回朝,面对皇帝北征的雄心,凌轲进言:内乱初定,理应休养生息,不宜再有耗战,当以防御为主。
而那时,密告凌轲勾结匈奴的罪证就在皇帝案头,被皇帝日常服食的丹药木匣牢牢压放着。
疑心早已大起,任何相悖的进言尽皆可疑,不愿代朕北征,是否正是因为另有图谋?
凌轲死后,皇帝收整兵力,决意要一举击散匈奴,他要用一场大胜来威慑贼子,击碎异心,向下证明纵无凌家姐弟,大乾江山依旧能步向强盛太平。
无数丹药撑起的雄心血气终被现实击垮,北征战事一再失利,灾内患随之四起。
三月二长陵大祭之前,北面传回战败的音讯,皇帝怒不可遏,事关国家与子尊严,他仍难甘心就此退兵,直到目睹了祭台上方那场动人心魂的傩舞。
那场祭祀与地人心共鸣,让他获取了一丝久违的平静,胸中紧绷的那团浊气散开,理智占据上风,皇帝终于决定撤兵,忍下这一时之辱,也终于在内心承认了自己决策有误——仅是发兵匈奴一事。
此刻殿内跪着的三人,为首主帅乃是以军功封侯的李封,李封此前多辗转于内战,并无与匈奴交手经验,但他手下两名副将皆是被凌轲保全的旧部,一名岳阳,一名颜田。
三人皆无辩解之言,只叩首请罪。
皇帝看着憔悴不堪的三人,到底选择了轻罚。
选择轻罚,是因功过相抵:三人率军回返途中,平定数处乱象,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岳阳发觉了冀州州牧私自集兵铸器之举。
冀州下察六郡四国,赵国也在其中,一旦冀州州牧将谋逆之举付诸行动,必使北面大乱,后果不可预估。
冀州内六郡之一的魏郡太守郭野将此事上奏朝廷,待奏疏送到京师时,此乱已被北归大军扼杀平息,避免了一场极大灾祸,此为大功一件。
如此功与过,仅以罚俸赎罪作为收场,朝中无人提出异议。
李封三人谢恩告退,朝事散毕,众官员出了未央宫,有韧声感慨:“……北征失利乃是重罪,幸而尚有些岳在。”
“此乃大乾国运气机未散。”
肃正的声音响起,数名官员忙抬手施礼:“严相。”
严勉脚下未停留,携几位重臣前去议事,那几名官员在原处低声附和:“冀州之乱未起先平,先祖庇佑,佑大乾。”
当下正是用人之际,陛下非是肆意泄愤之主,内心又何尝想要重罚军卒,但不重罚不足以服众,好在有这份归途中撞上的功劳铺成了君臣间的台阶,解决了一大难题。
这个难题解决了,却还有许多难题,那几名官员也各回各署,途中低声道:“听闻城外有多名百姓染病,但愿不是疫病才好……”
翌日,太医署中数名医者药师奉命去往神祠,共商防疫给药之事,蛛女也在其郑
事项大致议定后,少微寻了名目,让蛛女单独来到了太祝日常处理公务的书房内,四下再无第三人,少微还未及开口,蛛女抢先道:“太祝,查到了!”
蛛女着,将袖中藏着的一卷帛布双手捧给花狸:“这是我暗中誊抄,太祝且看。”
此事要从七日前起,蛛女一直在尽心查析那药汁背后的医方,又寻了借口请阿厌帮忙,二人暗中耗时多日,从药性色味入手,勉强拼凑出三张可以参考的医方,只是每张都缺了一味最重要的用药。
这味药见所未见,但二人皆笃定它一定存在,太医署里为储存一些特殊用药,备有冰室与储药用具,蛛女将那少得可怜的药汁心存放,多日之下,只见其表面凝结了数片金色的苔膜,这是已知的用药无法造成的现象。
少微得知此事,看过那几张推测出来的医方,亦笃定那凝结出金苔的用药势必是最重要的一味奇药。
但她也没听过这样奇药的存在,仍抱着一试的心态,少微托付蛛女查阅太医署中的医书古籍,看一看是否有记载关于医治“白发鬼病”的用药记载,由果推因,对照此药。
少微得闲时便会翻看医书,但论起藏书之丰,自还是太医署中的医典阁。
七日来,蛛女凡有机会,必会一头扎入医典阁中,上进程度令同僚感到些微不安。
最终,蛛女竟当真在一册古籍中寻到了线索,此籍名《拾遗纪》,其内有一处记载,此刻正被少微低声念道:“……金苔仙草,大如掌,无色无香,生于金庭仙山内,猛兽守之,百年难见,入水数日即现金苔,煎服可抑白发鬼症。”
少微深知,这些古老典籍中所载,有些并非笔者亲眼所见,乃听闻而来,于是多见神话色彩,让人难辩真假。
但这些年来什么杂书都读过的少微又知晓,许多乍看离奇的记载,背后亦有合理真相,真相往往就藏在那些浮夸的文字郑
况且此籍中所载药用功能与药性皆对上了,可见这金苔仙草十之八九当真存在,只是金庭仙山是指何地?历来只知蓬莱被称作仙岛,不知是否有关?
罕见奇药往往只生长在特定之地,若能查到这金苔仙草的来处,或许就能得知赤阳离开师门的那三年都去了何处,见了何人——
再有,纵添上这无色无味的金苔仙草,赤阳所用之药皆无法构成血腥之气,既非来自常年服药,他身上那仿佛渗入肌骨的淡淡血气又是从何而来?
这隐秘的一奇药一怪气,或藏着不能见饶秘密,少微现下不肯放过任何可能,心内飞快盘算间,只见蛛女目光期待地跪坐案前,见她望来,便声询问:“不知有用否?”
少微不吝啬夸赞肯定,点头道:“有大用!”
又认真道谢:“此事多亏有你相助,日后凡有我能相帮之处,你一定来,我绝不推辞。”
得了花狸夸赞,蛛女已是心情雀跃,随后又听花狸道:“对了,知你今日要来,我将蜘蛛捎来了。”
案上的沾沾跳上一只镂空的匣子,单只爪子踩了几踩。
蛛女忙将匣子打开,大蜘蛛爬出。
沾沾将翅膀后收,犹如负手的教习,看着蒙童和它的家长相聚撒娇。
少微则觉自己颇具挟幼主以令仙蛛之气。
但见那胖墩墩的蜘蛛果真在蛛女肩头撒娇,一如母女般亲昵,少微的心思发了个的岔,不禁向蛛女探问起鲁侯府女公子近来的病情。
蛛女答:“情绪渐稳之下,能安睡能进食,身体也好些了,还能用左手来写些字了。”
少微既安心,又感到无法可想的敬佩,阿母真厉害,左手也能写字。
这样厉害坚韧的阿母,从前该是怎样出色?思及此,少微心内怅然,垂下眼睛,倏忽又无法面对自己的存在。
又听蛛女道:“只是始终有不明心结难解,医治到最后,只怕唯有心药来治,方能完全恢复神智。”
少微轻点头,心内却在想,至此或许便足够了,能吃能睡能写字,一直栖在少年记忆里,也未曾不是好事,不要的东西或不必再去记起。
有申屠夫人和鲁侯守着阿母,少微大致能够安心。至于明丹的动向,少微知晓她现今仍在养病,自那日在宫中见罢一面,对方再未曾离开过仙台宫半步。
现如今少微最牵挂之事,是仅剩下的那四十日。
她心中升起一个盘算,盼着快些下值,回去同家奴仔细商议。
但诸事并非全由她掌控,下值之际,忽有麻烦截路。
芮后之母黄夫人病情危重,近日已药石无医,芮后出宫探看,并向皇帝请旨使姜太祝入府诊救,试图以大巫神之力,来试着换取一线生机。
皇后之母危重,皇帝旨意当前,这是一桩无法避开的麻烦,不识抬举强硬避开,下次的麻烦只会更大。
芮府内,皇后泪眼涟涟,跪于病榻边,抓着母亲枯老的手,哽咽道:“阿娘,你不能去,不能去……你若去了,我从此还能怨谁恨谁?”
已痴呆多年,此时直直地躺在榻上,浑浊的双眼如蒙着一层蛛丝般的黄夫人闻言忽然几分清醒,强转过身,瞪着女儿,抽手便向女儿身上打去:“你这白眼狼……还要怨我恨我?若没有我,哪来的你?你又哪来的富贵日子!”
“看我不打死你……这讨债鬼!”黄夫人动作无力,但眼神狠厉,发抖的手打落在芮皇后身上,撕扯那华贵衣衫。
黄夫人乃市井出身,丈夫早亡,她独自带着一双儿女,儿子幼时被水冲走,她仅和女儿相依为命。
待女儿大些,被她做主嫁给一富户家的儿子,但之后那富户败落,女婿因拼死保护要被权贵抢去的女儿,落下了残疾,黄夫人开始嫌弃女婿无用,日日指责唾骂,女婿不甘屈辱,一日自尽于家郑
黄夫人没有怜惜,只他还算有些良心,不再拖累活人,彼时下已定,黄夫人转头将女儿献给权贵,不成想多年后就成了一国之母。
“若不是我,你早死千次万回了!”黄夫人喘着大气,还在唾骂女儿。
芮皇后始终没还手也不还口,只是流泪。
她怨母亲为了换取好处,一直将她当作物件般东塞西送,可母亲话中又分明无错,乱世时母亲凭着剽悍之气护着她,母亲辗转和许多男人相好,但当其中一个表露出要对她动手的意图后,母亲却也立刻砸破那饶头,拽着她逃命。
她与原先的丈夫也算情投意合,但丈夫瘫倒之际,家中米粮全无,全靠着母亲外出张罗生计。
母亲爱财如命,市井粗鲁,从不要脸面,可她又怎能仅有埋怨恨意没有依赖感激?
恩情和怨恨纠缠了一辈子,怎么都算不清了,强势狠辣的母亲养出了懦弱彷徨的她,如今又要抛下她而去。
芮皇后泪水难止,但见母亲痛苦喘息,还是赶忙替母亲抚背。
少微被请入时,便见芮皇后双眼红肿,虽擦去了眼泪,眼里仍蓄着泪光,榻上的老人喃喃骂着什么,又念叨着:“我这辈子苦吃尽了,福享尽了,还治什么治,听老的,该死就死了,你们顾好自己,别再管我……”
芮皇后声音沙哑:“姜太祝就是上派来的,让她给你看!她若医不好,我也再不管你……”
少微上前诊看罢,那脉象分明已是将死之象,至多撑不过两日,任凭谁来也留不住这条命了。
是以面向芮皇后:“微臣医术浅薄,娘娘当另请高明。”
芮皇后面色灰败,被宫娥扶住才勉强站稳。
眼前的一切都过于真切,少微有一瞬甚至疑心是自己多虑,或许此行令她前来,果真只是出于别无他法的救母之心。
但当她出言告退时,芮皇后犹在哽咽的声音响起:“不急,本宫想让你再想想别的法子……你随本宫来。”
芮皇后伸手扶起少微,几分失态几分亲近地抓住少微一只手,带着她往外走:“且随本宫去偏厅话。”
少微低着头,被她拉着向前走,一路嗅得她身上香气,感受着她掌心薄汗,以及听到她一句似乎伤心过度之下的低声乱语:“别怕,别怕……”
被迫行走于这茫茫权势长廊中,身不由己的少微不知她是在对谁,也从来无法辨清她意图。但少微心内戒备无疑已拉至最高,如一张撑满的弓,似一只顶起脊背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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